“豆腐，豆腐，刚做好还冒热气的大豆腐嘞”，每天一大清早六点多，抑扬顿挫的卖豆腐声儿就准时响起，每次回老家皆能听到，不论冬夏，不管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卖豆腐的人是我的本家，我从小就唤作他二大爷，他跟我父亲从小玩到大，一直都在一个村子住，我们两家私交甚密。在我很小很小每年冬天农闲的时候，早上刚起来不吃早饭，就去二大爷家喝豆浆，做豆腐的屋子白汽蒙蒙，我和父亲一进屋，二大爷拿起两个二大碗，里边放上满满一勺白糖，那滋味顺滑甜腻，一下肚浑身舒泰，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喝的饮料。
在很久之前，二大爷家资豪富，田连阡陌屋宇成片，粮仓里上尖儿的堆着麦子、玉米、谷子、高粱、麻籽等粮食，海满海满的。青黄不接的时候，绝多数农民挖野菜，吃着苞米面拌麦麸子果腹的时候，他家却吃着烙饼，锅里经常炖着让人眼馋的大肥肉片子，路过家门口的村民，都能闻到那扑鼻的香气。有志气的庄稼人，教育孩子的时候常常说：“让你死懒死懒的，一天天的就知道玩儿，看看人老张家，吃的穿的是啥？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到时候回来种地，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累死你，你能跟人家的小子比吗？”
儿时二大爷家大门楼上一副对联写就：勤俭持家遵古道，温良谦让守家风。上方匾额横陈：“耕读传家”四字。现在门楼已消失不见，对联也不知所终。二大爷家境殷实，全家上下为人宽厚。村子里田地少的村民，以能到二大爷家打长工为荣。每年秋粮打下来，粮食还没到粮仓里，就先把议定好的数目先分给长工，家里没有壮劳力的那点田地让长工先去耕种完，在回东家农忙，从来不拘束。二大爷家的伙食也好，东家吃啥长工就吃啥。在正房的旁边专门盖了一所青砖红瓦房，宽敞明亮，冬暖夏凉，专给长工居住，所以十里八乡的人都愿意给二大爷家打长工。
听人讲，在解放前，他家有长工十余人，槽头上系着牛马几十头，天字号旱涝保收的好田地上百顷，是方圆百里内有数的头等富户。这是解放前的事，都是我八爷挣了半辈子的命打下的家业。八爷是我二大爷的父亲，和我爷爷是兄弟。他一辈子遵纪守道，勤劳肯干，一直活到了本世纪初，享寿101岁，他是农民的楷模，也是全村人羡慕的对象。
八爷这一生正好经历了我国历史上的许多大事，身上有好多好多的故事，我不上学的时候就喜欢缠着他听他讲给我听。八爷说他这辈子最险的经历就是全部家当都被土匪抢了去，自己还险些丢了命。
解放前，黑龙江这地方兵连祸结，兵荒马乱。不少关里人，河北的、山东的、还有少部分的河南的、安徽人闯关东。据统计有超过三千万人在东北安家落户，而东三省尤以黑龙江疆域最广，土地最肥，人口又极少，所以其中很多一部分都在黑龙江讨生活，过日子。这些外来人口和原著民一起杂居，逐渐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集市和村落。
那时是民国时代，民国政府以无能著称，光景不好的时候往往强征暴敛，强拉充军，虽然黑龙江饿不死人，但是在那样的年代里，日子千难万难，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饱饭，全家人能活下去。
有的人被逼的没办法，就上山作土匪。黑龙江最大最有名的土匪当然是“座山雕”，其他当年当地的土匪何止千万，大大小小的“绺子”遍布山头。
有一年，年头大旱，除了春天下了一场透雨外，全年再没有下过一滴雨。往年一亩地能打十斗米，这一年将就着能有一斗。八爷除了按照议定的数目分给长工外，还每人多给了五斗，村里哪家断炊了也接济几斗，因此村里人都管他叫大善人。
土匪们在这样的年景里，日子也不好过。家家没粮，你抢谁去啊。于是他们打起了八爷家的主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秋之夜，土匪们闯入八爷家里，还没等土匪们打骂，八爷就把钱粮如数交出。这些土匪见的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多了去了，也是差异。于是一点也没为难家人们，还留下了几斗粮食。临走前，匪首抱拳道”张老爷，您老泽被众民，乐善好施，闻名乡里，本人倾仰已久。俗话说，贼有贼道，本不敢到您这叨扰，无奈一众兄弟，上有欲奉养之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孩童，不得已今儿向您借点钱粮，还望您海涵”。言毕，深深一躬。八爷脸上云淡风轻的说“好说，好说，哪家都有为难的时候，大当家的能为兄弟们着想，也是仁道。听您口气，估计也曾是个读书人，这世道，兵荒马乱的，老朽只希望大当家拿这几十杆枪，多做善事，一众村民将感激不尽”。匪首抱拳答道：您老放心，本人不敢胡作非为。
一大家子人，天天喝粥，没过几天就见底了。八奶奶是富贵出身，一辈子从没为粮食愁过，眼看着要喝西北风，一睁眼就开始又哭又骂“这一帮混账王八羔子，贼天*的，出门就被车撞死狗日的，天天就知道抢，呜呜呜，妈个逼，你们这帮胡子，都得断子绝孙，生了孩子也是没屁眼那伙的，让屎憋死，呜呜呜......”。
八爷眼瞅着要断顿，心里也急得不行啊，但是嘴里吐出的话却是轻描淡写的，安慰八奶道“你知道胡子是怎么来的吗？”，也不等八奶答话，接着自言自语道“从前啊，有一户人家，有三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可是家里穷得活不下去了，老娘就跟他们说，你们都出去，出去闯闯世道，也明白点道理。于是三兄弟就走了，这一走啊就是一年多，回来就跟老娘说，这世上上，穷人多，富人少，我们看这世道不公平，那夫人吃香的喝辣的，老头子了还娶个年轻的媳妇，这不祸害人吗？我们看了，这世上就缺一个*富济贫的行业，我们就去干这个。老娘说，那可不行，你们去*人，那别人不就都知道你们是我的儿了吗？三兄弟答：没事，我们都戴着面具，再粘上胡子，这样别人就认不出来了”。于是世上就有了胡子。
“说一千道一万，胡子啊，也是可怜人，都是穷苦人，要不谁愿意去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哦”。“你是大善人，张大善人，让人家抢得都可饿死了，还再那说这没头没脑的话，等哪天我我饿死了你准备好给我收尸吧”
八奶说完，八爷低下头不作声。第二天天不明八爷就起来，穿戴完毕，跟八奶说我去找胡子借粮，你在家安生等我吧，明儿个就回来嘞”。八奶虽然嘴里骂得很，可是听八爷这么说，吓得一激灵，说“老头子，你八成是疯了吧，你从老虎嘴里抢食，不要命了吗？不行我今儿个就回娘家，吵我爹借几斗去”“嘿嘿，你爹家今年不也被抢了吗，还能剩下几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山头离我们村不过百余里，八爷腿脚快，日头刚下山就到了。正是深秋时节，那山上杨树的叶子黄，桦树的叶子红，四季常青的柏树，松树，还有一些不怕霜打的花草，远远望上去，火齐云锦，灿若朝霞。八爷心里想：这一趟不成，这把老头子能埋骨于此，也算死得其所，不虚此行了。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到了山门，八爷报上名号，只见那房舍，高矮不等，几有十余间的规模，房前屋后，都像农家一样挂着成一窜窜的红辣椒，沿着房根整整齐齐的码着松木绊子。八爷报上名号，几个小喽啰骂骂咧咧的引进正厅，那厅内，一个大火炉烧的正旺，一张大通铺旁支着八仙桌，几个首领模样的人正在乒乒乓乓的打骨牌。
大当家的瞅着八爷，立起身来道“哎呦，这是那阵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远涉百里造访茅庐，不知有何贵干？”，八爷来之前就晓得，这一趟差难办，难在难在向土匪胡子要东西，人家如果给了，没面子，话传开了，说一个老头单枪匹马闯山门，拿回了粮食，这样的话“绺子”就没法干了。话不投机，给胡子惹急了，三刀六洞是轻的，赏你一颗洋瓜子跟宰个鸡一样。
所以八爷心里有数，他不想直接开口，就说今天正好顺道去山下的亲戚家，顺道来贵府拜访。当家的听了不在家言语，仍坐下打骨牌说：“既然来了就不忙走，眼瞅着这天要上冻，傍晚*猪，你老在这香几口明儿个再回去，哎，你老挨着炉子，给我打个火”，八爷知道这是规矩，怎敢怠慢，一咬牙狠狠心，掀开炉箅子，顺手徒手拿着烧的透红的火炭，手里呲呲的冒着烟，放在大腿上，一股烧焦的糊味扑鼻。大当家的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您辛苦，快给我点着吧”，八爷面不改色地笑着说：‘“不急不急嘞，等当家的打完这把牌不迟”。
大当家的见罢，推开桌子，扑地便拜，口中朗声道：“您老仁慈宽厚，又兼勇气非凡，真是能文能武，我抢了贵府，您一不告官，二不求饶，从容大方，真乃英雄本色也，您老所作所为正是我辈中人。只碍我寨山小池浅，非得能容大仁大勇之人，您老又怎能干我等之勾当，否则我心甘情愿给您当兄弟呀！只是从贵府所借钱粮，小人万万不敢占为己有，明儿个您老回府时我如数奉还”。说罢起身，又是深深一揖。
八爷忙上前抱拳道：大当家的见笑了，非老儿脸皮厚，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了，不然我也不能厚着面皮上山求见当家的，今儿个我跟当家的说明白，一不是求讨，二不是要贵寨归还，我是来向当家的借，来年秋收如数奉还，我给当家的留下字据，说罢，从怀里拿出已找账房先生拟好的、早已经签字画押的字据。
第二天晚上，八爷赶着牛车拉着粮食回到了家。一家人靠着这粮食度过了这一关。走了这一遭，八爷和胡子结成了兄弟，之后许多年，每逢年节好时，匪首都会送吃送喝，也再也没有那股绺子敢动八爷家了。
一缕春风，吹得陌生花开，吹得我中华红旗插遍。转眼间已是1949年，全国解放了。八爷在旧社会是地主，打土豪分田地那会儿，百余顷田地早已分给了穷苦人家，虽然那地是早些年间八爷的上一代开荒而来，但是八爷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他总是说：房是累地是累，银钱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养个老牛慢慢搞。
文革时，八爷已经年过花甲，早已不过问世事，一切家务都交给了儿子去做。因为八爷的人品，在文革时并未因过去的地主身份而遭受批斗，身体硬朗，阳光正好时，每天坐在门店的藤椅上眯缝着眼睛，嘴里抽着旱烟。
此时，二大爷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也娶了妻，我唤他作二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夫妻二人是一个性子，待人和善，为人大方，就是日子过得马马虎虎，也不像老爷子那样勤快了。全家几口人就靠着那几亩薄田度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在1975年，二娘在给邻居家孩子喂奶的时候，不小心染上了肺结核，这个病是痨病。我们读鲁迅狂人日记里边有写人血馒头能治这病，现在知道那是纯扯淡的胡诌。过去了几十年，结核病还是无法根治。二大爷家里装满了瓶瓶罐罐，里边要么有药，要么是空瓶子。屋子里一年四季都飘着药味。二年后，二娘死了，刚刚二十五岁，如花的年纪啊。
家里留下了三个孩子，大的是女孩，叫小华。小的两个是小子，都是嗷嗷待哺的年纪，就失去了娘亲。最小的小子外号唤做“张孩儿”，比我大两岁，现在年纪大了我叫他二哥。我小时候愿意跟他一起玩儿，别人家的大孩子欺负我，他肯定帮我，所以我跟他很亲很亲。张孩儿很淘气，二大爷经常揍他，他从来不告饶，也不回家吃饭，跑到没人的地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哼哼着：“娘啊娘，你在黄河第几浪，为何您能狠下心，抛下孩儿走四方。白天想夜里想，想娘想到哭断肠....."
二娘看病花了不少钱，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穷了。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年冬天，小华在井边打水时，脚踏在冰上不小心滑倒了，左边的腿伸不直，左边的手也伸不直，成了半身不遂。家里的人都急坏了也愁坏了，没钱治病啊。二娘临死的时候交代，无论如何，不能如何家里的五间青砖红丸房都不能卖，那是祖产，等俩小子结婚时候就传给他们。
现在没办法了，小华刚十岁还不到呀，当爹的怎能忍心不治，将来还怎么嫁人，这一辈子该怎么过呀？那年的清明节，二大爷去给二娘去上坟，流着眼泪说：小华病了，要卖房子给他治病，你在九泉之下别怪我呦。
五间大瓦房已经易主，二大爷家新盖了两间土坯茅草房，仅剩的几亩薄田也承包了出去，为的是换几个现钱好治病，这病可是耽误不起啊。至于将来一家的吃嚼怎么办，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从民国到文革时代，二大爷家都是当地的富户，即使解放前分了田地，靠着祖上的积荫，日子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可是到了现在，地没了，房子也没了，成了穷人中的穷人。
最终，小华的病也没有治好。好在小华天性乐观，也不当一回事，起码在人前，总是一副笑脸，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残疾而自卑。到了二十五岁的那一年，她出嫁了。我记得定下婚约的那一天，小华的脸上就像七月里的向日葵，笑颜如画。只是夫家年纪大了一些，已经四十有余，不过性格沉稳，人也和善。可是小华并不在乎，关键的是她可以像个正常的女子一样拥有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家了，将来会有孩子，如果能这样安安稳稳的过一生那该多好。
不幸的是，小华并没有这样的好命。结婚的第二年，小华要生小孩，还没等到医院人就死了，一尸两命啊。二大爷听到消息，趴在房后墙上放声痛哭，凄苦的声音响彻村庄，整个村子都是浓厚的悲苦气氛。是啊，从家境殷实到一贫如洗，死了媳妇，又死了闺女，哪个汉子能架不住啊。唉......
从那时起，二大爷的脸上从来都不见笑，也没有愁容，像是已经麻木的僵尸一样毫无表情。为了生活，二大爷学会了做豆腐，一年四季从不间断，他作的豆腐好吃，块大，有豆腐味，总是供不应求。左邻右舍都劝他，每天多做一板，大家都能吃得上，你也能多挣点不是。
每次听闻乡亲们说完，他总是看着天边的云，怅然的说一句：“有钱来，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前世相欠今朝还，恩怨相报实非轻”。
众人听了不解摇头而去，这时二大爷嘴角边难得的露出一笑，在大道上喊着：收摊喽，回家去喽。说完，推着车子蹒跚而去，那身影在日头下拉的老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