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中介，是一种腐败现象，指政府官员通过形形色色的手续、关卡、资质、认证，蚕食着行政审批改革红利。

辞掉公务员两年后，高文涛最近又想回到体制内，但组织部门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2013年之前，高文涛还是河北邢台一个下辖县的正科级官员，他自感于政府工作太久，荒废了自己的才华。于是，决定“下海创业”。

在办理了一系列繁琐的手续后，2013年底，高文涛如愿成为体制外的人。不久后，在朋友的建议下，高文涛决定成立一家铁矿石公司。

高文涛原本想：“自己好歹也是前正科级干部，在公司各项手续审批时应该会顺利些。”可他没预料到，企业从设立之初，就开始遭遇麻烦，让他最难接受的为环境影响评价（简称环评）与安全评价（简称安评）。

“当时环保局给我提供了三家环评机构，说只能在这三家，自己找的不算。”无奈，高文涛只能选取了其中一家。随后，他将企业有关信息，发给环评机构后，工作人员称：“铁矿石在加工过程中主要是粉尘污染，要想通过环保审批，做环评需要8万元。”

高文涛说，这8万元费用，包括搞定环评报告书、验收监测表、环保审批表。“当时，我就提出质疑，说这些东西不是环保局该做的吗？对方却说，这是业内潜规则，如果不在我们这做，环保局的手续进行不下去。”

同样，高文涛在当地安监局办理安全生产手续时，也遇到一样的情况。“他们直接把我指到局里所属的协会去做安评，不在那做的话，后期手续根本办不了，安评又得6万元。”

最后，高文涛发现，他每到一个部门跑手续，几乎都要被指定一家中介做前期的资质证明，“我算了算，如果到正常开张，不算土地、基建等投入，这种隐形投入接近百万。”高文涛说，“自己难以承受。”

更让高文涛生气的是，在他企业还没运营时，已经提前被几个政府单位通知，必须要加入他们的协会，每年还要缴纳几千到几万元不等的会费，“如果不交，年检过不了。”

“我以前听说过‘二政府’与政府的利益关系，但没想到这么严重。”高文涛口中所称的“二政府”，便是饱受争议的“红顶中介”。

“红顶中介”是什么？

目前，学界普遍将“红顶中介”看作是一种常见的腐败现象，“指政府官员通过形形色色的手续、关卡、资质、认证，蚕食着行政审批改革的红利”。

记者调查发现，“红顶”，又名“红顶子”，借指高官，老牌一点的“红顶中介”主要有三类：一类是指由政府转型过来具有审批权的组织；一类是捆绑在政府主管部门的协会；还有一类则是政府主管部门领导退休下来以后，能继续任职的机构。

而近些年兴起的“红顶中介”多是独立的私营企业，“这种机构与政府单位深度合作，操作方法就是，为企业设置一些只有这些机构能解决的资质障碍，然后达到利益共赢。”中国社科院一名研究员对记者说。

那么，当下涉及企业的“红顶中介”事项有多少呢？记者在九三学社的一份提案中看到：一个产业项目，企业从签订《土地出让合同》到竣工验收，需要9至20项中介报告，整个流程长达300多天，涉及12个委办局、20多个科室，经手150多人次。

另外，全程参与国务院“取消和下放行政审批事项、激发企业和市场活力”政策落实情况第三方评估的国家行政学院教授王满传说，从他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涉及企业的中介事项加起来有30多项，比如环境评估、节能评估、消防评估、安全评估、施工图纸评估等。

王满传认为：“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中介事项，正在蚕食行政审批制度改革的宝贵成果，因与政府的关系，‘红顶中介’占据着垄断地位。这样一来，它向企业提供的中介服务往往价格高、耗时长，而且还不规范。一些‘红顶中介’甚至与某些政府部门或领导存在利益输送关系。”

记者还发现，这两者之间的分成方式也是花样百出。“要么以服务费、会费、协作费、咨询费的名义‘分红’，要么以高房租、超额水电费等向主管部门‘进贡’，要么以高息集资、投资分红的形式与主管部门结成利益共同体，更有甚者，直接将资金划转至主管部门或者所属事业单位。”有知情人士透露。

2014年6月份，国家审计署在一份审计报告指出，13个中央部门主管的35个社会组织和61个所属事业单位利用所在部门影响，采取违规收费、未经批准开展评比达标、有偿提供信息等方式取得收入近30亿元。

对此，今年年初，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一次国务院常务会议上称，所谓“红顶中介”其实就是“戴市场的帽子、拿政府的鞭子、收企业的票子、供官员兼职的位子”。

李克强说，我去一些地方考察时看到，政务大厅里面的收费都取消了，但大厅隔一条马路就是一家咨询服务的中介公司，里面还坐着几个“大盖帽”，要办事的民众，都要来这里先走一趟，这不是“暗度陈仓”吗！

最受质疑的“环评中介”

记者调查发现，不仅一些地方政府存在与“红顶中介”联合腐败的现象，国家一些部委也难逃其中。其中，环境保护部（简称环保部）便是最受诟病的部委之一。

2015年2月9日，中央巡视组在向环保部提出的六点巡视意见中，也直指环评沉疴，并特别提到“红顶中介”的腐败问题。

这是因为，作为国家主管环境保护的最高行政机构，环保部有不少下辖的环评企业，这些企业经常陷入争议之中。

2014年12月，环保部下属的中晟环保科技开发投资有限公司（简称中晟环保）因环评文件质量差，被广西环保厅约谈，但该公司却以APEC期间放假为由，拒绝约谈。

中晟环保成立于1998年9月10日，环评资质等级为乙级，早在2011年3月30日，该公司曾因“环评工作质量较差，成绩不合格”，被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环境保护厅通报批评。

另外，还有一家名为中环联（北京）环境保护有限公司（下称中环联）的环评机构，该公司成立于2005年8月，次年6月获得建设项目环评甲级资质，隶属于中华环保联合会。

中华环保联合会与环保部关系紧密。如，联合会秘书长由环保部任命，组织机构中有环保部高官。在这种背景下，中环联仅2014年的营业额就超过了300万元。

除此之外，严重的还有，环保系统官员或工作人员挂靠在“红顶中介”人数也触目惊心。记者从环保部环评司数据中心查询的数据显示，截至今年3月22日，全国登记的环评工程师共计11368名。河南省507名环评工程师，178名涉嫌挂靠；四川省472名环评工程师，68名涉嫌挂靠……

记者统计了挂靠情况较为严重的五个省数据后发现，五省共有539名环评工程师涉嫌挂靠，其中96名与地方环保局局长或副局长重名，15名与当地环保系统单位处长或副处长重名，15名与当地监测站站长或副站长重名，26名与当地环保系统单位的主任重名，19名与当地环保系统单位科长重名。

今年3月7日，新任环保部部长陈吉宁在全国两会期间向记者表示：“环保部直属事业单位的8家环评机构，今年率先全部从环保部脱离，其他地方的分批分期也要全部脱离，逾期不脱离的，一律取消环评资质。”

总理吐槽评估乱象

“现在要建一个项目评估环节实在太多了：环评、水评、能评、安评、震评、交评、灾评、文评、雷评、气评……这个评、那个评，一些地方的同志都把这些评估编成了笑话！”不久前，李克强总理在一次国务院常务会上斥责中介评估乱象。

据悉，此前李克强总理在某省考察水利工程建设时，曾询问当地负责人，为什么钱拨下去了、地也批了，却迟迟不开工？对方无奈地说，开工前需要几十项评估，“没有一两年根本下不来”。

“他给我解释了一下，有环境影响评价（环评）、水影响评价（水评）、能源评估（能评）、安全评价（安评）、交通影响评价（交评）、地质灾害评估（灾评）、地震安全性评价（震评）、文物影响评估（文评）、雷击风险评估（雷评），还有气象评估（气评）……”李克强一口气列举了一长串各类评估。

李克强说，必要的评估评价当然需要，比如环境评估、水评估、安全评估等等。但有些地方政府部门根本没有那么多专业人员，都是外包给中介服务人员，进而从中收取中介费。

“我到一些地方考察，有些企业反映，现在表面看起来审批项目是简化了，但真要办事，还需要经过层层的中介服务。有些中介机构戴着政府的帽子，拿着市场的鞭子，收着企业的票子！”李克强痛斥道。

事实上，国务院及其相关部委治理“红顶中介”的乱象一直未停止。

1999年原国家计委等六部门制定的中介服务收费管理办法中就明确规定：“按照法律、法规和政府规章规定实施的中介服务，任何部门、单位和个人都不得以任何方式指定中介机构为有关当事人服务。”

国务院常务会也多次提出要求，“政府与市场中介组织分开”“严格规范行业协会、中介组织收费”。同时，我国司法机关和各地职能部门也在加大对中介领域的贪污贿赂等问题的打击力度。

既然如此，“红顶中介”为何屡禁不止？一位科技领域的中介机构负责人说，对中介机构而言，戴上政府部门的“红顶”就能“旱涝保收”，“查得再严，也得想方设法另设名目来依附上政府权力‘靠山’”。

尤为重要的是，今年4月29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清理规范国务院部门行政审批中介服务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部署清理规范国务院部门行政审批中介服务工作，重点整治中介服务事项环节多、耗时长、收费乱、垄断性强等中介服务乱象，规范和引导中介服务。

而《通知》要求清理的中介服务乱象则剑指“红顶中介”。

目前，有一些地方在解决“红顶中介”乱象上已经摸索出了经验。例如，2014年12月，广东省惠州市成立了“中介超市”：凡是政府投资项目在行政审批环节中需要中介机构服务的，除需公开招投标或项目有特殊要求外，一律采取摇珠的方式选择中介机构。

而对于社会投资项目，项目业主也可以在“中介超市”中自行挑选中介服务机构，或委托采取摇号方式进行选择。

（应被访者要求，文中高文涛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