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纪实
(谨告:本文近两万字,篇幅较长,内容有点沉重,请在空闲时慢慢看)
春荒 恍若隔世的经历
蔉麦(元麦)——成熟最早的一种夏粮
第一节
镜头回放,岁月漫长而不是瞬间故事时间:一九六二年,春三月;
发生地点:串场河东岸村庄;
地区属性:稻麦两熟粮食产区;
文中人物:笔者一家人。
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一粒米下肚了,那顿干饭还是过年时的模糊记忆。
每天喝的稀粥都是无米的菜汤,而家里的杂粮和青菜早已吃光了,眼下吃的只有粗糠拌野菜,但也只能维持一天一顿。
附近的草根都被挖完,能吃的树叶被抹的精光,能剥的树皮只剩下光亮的树干。庄上的烟囱没有一家冒烟,路上没有一个走动的行人,时空在这里似乎都静止了。
蜷缩在自家的墙根下晒太阳的人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像是都被阳光晒蔫了,无神的目光茫然朝向那不远处的麦田。而麦子还是那么青枝嫩叶的,没有见到一株穗头已经鼓起来的。干瘪的肚肠咕噜咕噜空转,似乎在盘算着,那种成熟最早的元麦,等到抽穗丰浆再收割,待能吃到嘴里,至少还要大半个月。
能挨得到那个时候吗?
……
这场景,不是幻觉,不是虚拟,这是生活的真实,是自身的经历。
谈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那几年,如果要问,最难挨的是什么时候?那就是青黄不接的麦收前的三四月份。
要问最为铭心刻骨的感受是什么?那就是一个字:饿;两个字呢?饥饿!三个字?饿死了!
如果再问最迫切期望的是什么?那也是一个字:吃;两个字?吃饭!三个字?吃饱饭!
现在的年轻人见我如此说法,可能会笑得喷饭。其实,很多人都有明确的记忆。二十年前的人们,但凡见面打招呼,都不像现在这样,说什么你好早上好的,而是清一色的:吃过啦?应者必答:吃过了。见乡亲,见同学,见领导,都是这一句老少咸宜的问候语。因为,吃,是那时最为重要的,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当年那些饥饿的惨状,是人们心底不愿启齿的隐痛,很少人会重提那段历史,但当有稚童不解地回问为什么不吃巧克力的时候,当有满桌的饭菜剩下来被不屑一顾的时候,当有家长投诉学校组织学生啃冻馒头的体验怕伤了孩子身体的时候,当疫情困扰的魔都一个女人公然把淮河地区驰援的猪肉傲娇地扔进垃圾桶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这篇文章写出来,想让悲催的经历者通过这一次回望能牢记初心,更想让那些幸福的未曾经历者通过这一次了解能唤醒良知。我不敢奢望能够如愿,但我还是认为,该记取的不能忽略,该感恩的不能漠然。
时下恰好就是三月底,正是当年那个最难熬的时间段,且听我继续诉说那时的情状吧……
马苋菜——野菜图片
第二节
荒田野陌,满地里找寻能吃的东西三月的阳光有点暖热了,晒了一会,头就发昏。我在墙根下坐久了,想站起来,试了几次不行,便用细瘦的胳膊撑着地面,慢慢地扶着墙,往门口挪动。干瘪的肚子,前心与后脊梁紧贴着,腰已经佝偻起来了。
太饿了,想吃东西,这是我整天挥之不去的念想。白天想,夜里也想,搜肠刮肚地想。中午进食的一大碗野菜汤水,早被漏到肠胃的哪处缝隙里了。夜里躺在冰凉的芦席上,想强令自己能早一点睡着,因为睡着了就不晓得饿了。但翻来覆去的,直到半夜才迷糊过去。一觉醒来,便是更加强烈的饥饿感。
全身没有一丝力气,想喊饿,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人在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不会喊饿的,因为没有力气来喊了。
我没有哭,目光呆滞,气若游丝,像聋哑人似的,处在一种无声的静默状态。
能有东西吃,才是最最要紧的事。再没力气,也要想法去找吃的!
但是,吃什么呢,能找到什么东西吃呢?
没有米,没有面,没有杂粮,这些东西早就没了。锅台、米缸、泥锅腔,家里原先存放过粮食的地方,已被我私访过无数次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吃,实在是想不出来。
比我大一点的哥哥姐姐,也不能上学了。我和弟弟两个人最小,都饿得站不起来了。
我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妈妈。
妈妈为了给我们弄吃的,已经想尽了办法。一大早,就手拿小锹子,身上背着一个芦柴编的大篮子出门去了。直到日头偏西,才背了大半篮子野菜回来。两条浮肿的腿在跨进门槛的时候,显得特别的沉重。
妈妈每次出门都很早,而返回的时间却越来越晚,篮子里的野菜也越来越少。
前后三庄都是饥饿的人们,大家都在挖野菜,田里的野菜日渐稀少了。
妈妈把我们发动起来,叫我们一块到田里,去找野菜。小孩子眼尖手快,或能多挖点野菜回来。
在妈妈的带领下,我们走向了田间,走向了河浜,打开了实地的幼儿植物学课本。
在野地里摸爬了几天,我们便认识了好多种野菜。
那种很嫩的藤蔓植物叫苻秧子,吃到嘴里很柔软;开小白花的锯齿状野菜是荠菜,有点清香味;蕖蕖菜和蒲公英长得差不多,还有麻菜、野苋菜,这几种都有点苦味;
草木类的有几种,采了就可随手放进嘴里生吃。茅草根、芦柴笋,还有桑树枣、枸杞头都可以采食;而榆树叶、榆树皮,还有槐树花是要熟吃的;
水草当中的荇菜、水芹菜、水浮莲都可以吃,稾草的嫩芯子很好吃;
谷署类也有很多,山芋藤、萝卜茵子、花生壳子、棒头穰子都是能吃的东西;
有许多野菜本来是蛮好吃的,但我们采挖回家后,却很难吃。因为没有油,光是清水煮,就有苦味;如与粗糠掺和到一起煮,就更难下咽了。这粗糠的难吃程度,待后介绍。
跟着妈妈采野菜,时间一长,我们自己也摸索出了一些小经验。
庄子东边的那块胡萝卜田,是最吸引我们的地方。因为在萝卜刨完以后,或多或少的会有一些残留,就是这些零星的残留,成了我们偌大的希望。这块地从上年冬天到第二年的春天,一直被人们不断地光顾。冬天里,被人们用锹挨着挖,地毯式的翻刨,已不知道被翻了多少遍,但这还不能断绝我们在春天里的希冀。因为开了春,天气一暖,百草排芽,那些残存下来的宝贵的萝卜头、萝卜片,就会吐出一点嫩芽来,只要一出土露头,身份一暴露,我们就会兴高采烈地扑过去,毫不犹豫地把它扒出来,干净利索地搓去泥巴,刻不容缓地送进嘴里。
到萝卜田找吃的是我和三弟的专长。因为数我俩最小,这种找萝卜的活计属轻巧活,比较适合我们,不用妈妈带我们自己也行。隔几天时间,便会在哪冒出一个嫩茵子来。如果是前一天下场雨,第二天到田里去找,准有收获。三弟找萝卜比我还精,只要地面上露出一点萝卜茵子,他一看,就能判断泥土之下的萝卜是大的,还是小的。
我们收获多的时候,不会当场全部吃掉,会揣一点怀里带回家,给病瘫在床上的父亲吃。得到到父亲的夸奖,会很有成就感。
时下的野菜,摇身一变,好多都成了高档食材。荠菜是油炸春卷的上佳馅料,蒲公英是清爽可口的佐餐凉菜;柳树叶、山芋叶都是餐桌上的宠儿。
现在亲友们在一起时,总会听到叮嘱:要尽量少吃油少吃肉啊,这降脂减肥已成为人们的自律行为。而当年吃野菜时,如果能加点油进去一块煮,那该是多大的造化。
榆树——百度图片
第三节
树皮草根,只吃了几天就没有了草根其实不难吃,吃嘴里甜甜的,就是不太好挖。那两次能吃上,都是跟着哥哥,他用大锹挖出来,慰劳我们的,我自己是挖不动的。
茅草根长在田埂上,地面以上是那种刺人的长长的叶片,下面的根长在很深的土里。地面以上的茅草如果长得很茂密,下面的草根就会很粗,因而想吃草根就在地面找,把它的根挖出来就可以直接吃了。大哥找到一簇茅草,几锹挖下去,白嫩的草根就露出来了,白白的,细细的,我走近去用手一拽,掐了几节,抓在手里一抹,去掉泥土和皮屑,一刻也等不得,送到嘴里大嚼起来了。虽然有点土腥味,但清香甘甜,比野菜好吃多了。我连渣子也全都咽下去了,好像空瘪的肚子里有个吸盘,不知不觉就落肚了。
可惜,这种茅草并不多,很少的田埂上有长的。一旦有人知道这草根好吃,大家都来挖,很快就挖光了。几天过后,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满是窟窿的田埂。
榆树叶也是好东西,算得上是树叶当中的上品了。在锅里炒一下,就更好吃。也可以跟面糠拌起来吃,这样能增加份量。这榆树叶有点黏糊,香喷喷的,口感好,不像别的野菜,太剐人,吃到嘴里会糙嘴,难以下咽。可是,好景不长,没几天时间,村庄周边的几棵老榆树的叶子就全被抹光了。即便是很高的树梢,也是一叶不剩。被人们用长竹竿绑上镰刀,割下枝头,然后在地上打当的干干净净。
既然树叶能吃,树皮也应该能吃吧?起初大家还不知道呢。饥馑中的人们很会触类旁通,富于联想,大家开始剥榆树皮了。榆树皮还真的是好东西,特别是做烧烤。放在锅膛里一烤,可香呢!那种香味,老远就能闻到。现在的烤鱼烤肉都不一定赶上它那么好吃。但是,村庄周围的榆树太少了。
前一天我们在西河滩坟堆边上发现一棵不太大的榆树,很欣喜地抹了它的叶子,又剥了一部分枝干上的皮回来。舍不得一下子全剥光,想留到第二天再去剥。但夜里睡下时,就有些担心了,果不其然,等到我们早上再过去时,远远的就知道,我们来晚了。这棵寄托着我们前一天的合理计划和第二天美好希望的榆树皮,早就被别的同胞乡亲捷足先登,在我们到达了之前全都掠食完毕了。那可怜的榆树,从上到下外皮已被扒的精光,大树干和小树枝都是白亮亮光溜溜的,像个全身一丝不挂的死刑犯。老远看上去,这棵通体洁白发亮的榆树枝干,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烁着令人毛骨耸然的寒光。
有些朋友们谈起过去,谈解放前,谈战争时期,说那个年代多苦啊,挨了多少饿,还吃过草根树皮!我听后则会轻轻地苦笑一声,深有体会地经验十足地告诉他们说,能有树皮和草根吃那该是多么的满足。他们真的不知道,草根树皮又是多么的好吃!
可惜的是,没有那么多的树皮草根,来填充我们肚皮,方圆几里内的茅草根和榆树皮很快就被风卷残云,了无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