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联网上的不少哲学论坛里,如果对于某个哲学问题产生了激烈的交锋,我们常常看到回帖者会甩出两个字:“民哲”,便至此不再回复争论。言下之意为,不过“民哲”而已,不值一辩。
过去的一周,哲学界的一件大事是8月13日至8月20日在北京召开的第二十四届哲学大会。世界哲学大会每五年召开一次,由国际哲学团体联合会和其中一个成员单位共同举办。作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哲学学术会议,世界哲学大会创办于118年前,这是历史上首次在中国举办。
本届哲学大会的主题为“学以成人”,有近百场分论坛,今日即将落幕。如果说这类高规格的国际会议往往因高专业度、多学术黑话而与大众隔绝,那么围观这次微博、豆瓣、朋友圈里展现的世哲会,却如同进入一场槽点横生的“奇葩大会”。而这些吐槽,大多围绕着所谓民间哲学家或曰“民哲”。
民哲与民科,近些年常常不时引起舆论热议,在公众印象中,民哲是一群偏执狂热而专业学养欠缺的哲学爱好者。如同本届世哲会所提示的,“学以成人”,正是哲学的迷人之处。而思考与学习自当是每个人的天赋权利与本能,为何相较于“科班出身”的学院哲学,民间哲学会如此被群嘲,甚至被鄙视呢?这一偏见又是从何而起的?固然,民哲本身有忽视哲学史、偏执而封闭的种种问题,而在哲学上下求索的路上,我们看到的不应只是民哲的问题,更应看到这些问题背后,是不易察觉的傲慢与文化资本的壁垒,只有穿透这些傲慢与壁垒,才有可能想象一种新的“大众哲学”。
撰文 | 董牧孜
“世界哲学大会给世界带来了惊奇”,朋友圈有人如是调侃。
网络上流传的一些民哲研究文稿。
我们来感受一下各路神仙画风清奇的学术成果:
第二十四届哲学大会中华哲学家对人类惊天贡献:完成‘先有鸡先有蛋’世界难题的解答”;
“我的哲学可以唤醒世界哲学”;
“圣人的标准,绝对真理的标准,哲学都是半伪命题”;
“通天哲学:一切事物的产生或消亡都是由阴阳变化开始的这种丰富神奇的通天大道”;
还有的参会者则自称“人类历史上的第二个‘老子’”、“超时空哲学体系创立者”及“超时空催眠演说家”……
世界哲学大会是被“民间哲学”玩坏了吗?
带着读者的好奇心与猎奇心,新京报记者来到会议现场考证事实,却发现本次世哲会与那些大规模且严肃认真的国际学术会议并无二致。尽管这次世哲会向民间思想家、哲学家、理论家开放,但学院派显然是绝对的主流,民哲无疑属于少数群体——他们的在场被社交媒体放大了。不过,据中国民间哲学论坛贴吧称,此次会议中,中国民哲人士的投稿论文超过千篇,除却英文来稿,民哲之作几乎占据中国论文投稿量的半壁江山——尽管最后的入选率只有百分之二左右。对学院体制中求生存的职业哲学人而言,学术会议难免会被视作丰富简历的例行公事;但对于非专业的民哲人士而言,这种出于爱好而写作万字论文、甘愿远程自费来交流思想的选择或许更为纯粹,民间哲学家参与世哲盛会的热忱并未被学院的壁垒所阻挡。
不过,相比“民科”的话题热度(比如2016年“民科”郭英森的"引力波理论"引发的大量的网络支持与声讨),“民哲”这几年的发声反而低调且式微了。处在鄙视链末端的民间哲学家隐匿在他们博客、贴吧与论坛的小共同体之中,而他们的研究成果在外人看来不足为道——除非是作为嘲讽和猎奇的对象。
2016年,郭英森在一档电视求职节目中解释"引力波理论"。感兴趣的读者可点击阅读书评周刊的评论文章《引力波为“诺贝尔哥”翻案了吗?| “民科人”群像》。
然而,该如何理解“民哲”现象呢?当人们取笑“民哲”“民科”时,如何理解他们存在的历史合理性?当哲学成为一门学科的专业化、系统化、职业化的学问,“民间”与“学院”哲学共同体的分裂就在所难免。而考察中国民哲的谱系,不难发现欠缺文化资本、经济位阶不高的“民哲”,很大意义上是社会发展进程所造就的身份与话语产物,而不是天然存在的社会群体。
民哲肖像
“不幸生而为哲学家,是一种哀伤”
本次世哲会自然不是“民哲”在公共视野中的第一次亮相,事实上,“民哲”的形象,早在新世纪以来周国平的散文《记一个为思想而痛苦的农民》、阿乙的小说《先知》之中已有甚为细致的刻画。石勇在《我所认识的“民哲”》一文中描述了“民哲”形形色色的社会身份:有国企工人、中小学教师、自由职业者,也有农民、农民工、公务员、医生……就阶层而言,基本上都是社会中下层甚至底层。
在温州建筑工地打工的农民哲学家梁天傲(笔名),便是周国平和阿乙笔下的人物原型,他曾向陈嘉映、赵汀阳、周国平等知名哲学家发出数封言辞激烈而热切的邀请与战书。在给周国平的信中,他写道:“我要你帮我发表这篇文章。这篇文章比我的命还重要。如果文章不能发表,我真的会发疯。在中国,能帮我发表这种思想的人,也只有你了。”为了复印和邮寄给哲学家们的信件,他花费数千元,一贫如洗,常因此被老婆责骂——显然,这是一个悲剧式的陷于精神省思的人物。
周国平摘节了这位民间哲学家信中一些“悲壮的自许和自怜”的言语——“有幸生而为人,却不幸生而为哲学家,是一种哀伤。”“我自认为我的思想天下第一,而在现实中我却如此落魄。”“忧闷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不是我的,我只负有限的责任。我觉得世人需要的并不是真理,而是导师和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