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辛丑牛年。尽管生肖将丑和牛联系在一起。但提起牛,人们心中却总是一派美好祥和的意象。
头上有犄角,身后有尾巴,宽阔的身躯,沉稳的步伐,牛在人类的眼中,可谓最熟悉的动物。对中国人来说尤为如此,在各种动物的名称中,牛的笔画最少,也因此成为幼童识字时最先认识的动物。反过来,正因为牛太过熟悉,所以人类不必发明太复杂的文字来描述它,免得书写时给自己找麻烦。
汉代辞书《说文解字》对牛的解释相当简明:“牛,大牲”——牛就是大个头的牲畜。这倒并非是《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故意偷懒(虽然他对马的解释也是“大牲”),而是牛实在太过寻常,实在难以用更寻常的语言描述这种寻常的动物。从汉字构成的角度来说,牛还有一个为其他动物所不及之处,它是极少数可以和人组合构成新字的动物。“件”这个字,被许慎解释为“事理也”——对农业时代的中国人来说,耕作是每天的头等大事,而这件大事,唯有人和牛在一起才是最合理的搭档。
尽管如今在城市化的洪流奔涌面前,乡村生活步步退却,骑着老牛的牧童在夕阳下吹起的悠悠笛声,早已被机械的轰鸣所取代,但任何一个人,只要看到老牛黝黑的脊背,听到它嘴里不疾不徐地咀嚼着草料,凝视着它总是呆滞出神的眼睛,便会霎时回到古往田园牧歌的时代。这也难怪中国历史上这么多的画家如此热衷于一而再、再而三地绘制人与牛这一经典组合。当他们提起画笔时,想起的是周武王伐纣功成后“放牛于桃林之野”,以示战争结束,天下平靖;还有《诗经》中已成经典的乡村晚景: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这些美好安宁的诗情画意,一如牛的性情一样沉稳安详,也难怪道家创始人老子会选择牛作为坐骑,假如是马,那么以老子的智慧很可能会成为一位纵马驰骋的军事家,唯有不疾不徐、步态安详的牛,才能承载起自然之道安然的运行。老子也自然在《道德经》中将牛放在一个隐秘而重要的位置:“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牝”即是由牛和雌性符号的“匕”组成,它象征着万物的母性,它是天地生成的根基,一如它的对应字“牡”,由牛和雄性符号“土”构成,象征世界的父性,“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唯有以牝胜牡,以静制动,方能化育万物。
或许,关于宇宙万物起源的终极问题的答案,正蕴含在一头正在安静反刍的牛身上。
南宋画家李迪《风雨归牧图》中的骑牛牧童
撰文 | 李夏恩
01
野牛
阿尔塔米拉岩洞壁画上的野牛(原牛),约距今13000年。
“看啊,爸爸,公牛!”
小女孩口中的三个单词,概括了一场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的发现。那是在1879年的秋天,西班牙贵族德·索图欧拉带着他的小女儿去一个叫“阿尔塔米拉”的岩洞中探险。这位业余考古票友一直盼望自己能有场大发现,19世纪是进化论和宗教鏖战对决的喧嚣时代,方兴未艾的考古学正是这场万众瞩目的对决拳击场。凭借直觉,索图欧拉相信自己能在这座洞穴中找到散落的奇怪动物骨头或是古代人类的遗迹,最好是有某个头骨或是原始工具之类的东西。当他忙着在洞里东戳西杵时,他的九岁小女儿玛利亚却抢先一步找到了这个惊世发现:一头画在岩壁上的野牛。
如此一个惊世发现竟然是透过一个孩子稚嫩的眼睛,这件事既出乎意料,但也合情合理。玛利亚看到的是距今13000年的石器时代原始人类绘制的岩画,那时的人类普遍比现在人的个头要矮得多,即使是成人的身材也只相当于今天的十二三岁的少年。所以玛利亚刚好是以原始人的眼睛看到的这些岩画。但其中最有趣的部分,还是她能一眼认出这是“公牛”。尽管这并不完全准确,实际上,这些在岩画中奔跑站卧的牛型动物,是早已灭绝的原牛。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也证明对现代人来说,古代并非完全是异域,透过时间的帷幕,古今之间是能够心灵相通的。
尽管对牛的识别上,古今之间能达到一致,但古人为何要在岩壁上描绘这些野牛?如果你绘制过岩画,就会知道这绝非易事:你需要长时间僵着脖子、凝神屏息地盯着岩壁,要保证颜料准确地涂抹在正确的位置,你要捕捉到栩栩如生的细节:野牛如何站立、如何奔跑、它们像隆起山包一样的壮健体态,还有弯曲的长角,在13000年前,十二支一套的画笔和颜料碟都没有发明出来,这意味着你必须用手指在墙壁上绘画。而更重要的是,这些岩画是在洞穴深处,没有足够的光线,只能在火把明晦幽暗的光线中描绘这些野牛。
阿尔塔米拉岩洞中的野牛岩画并非一枝独秀,人们后来在西班牙和法国南部又陆陆续续发现了更多岩洞壁画,包括著名的莱斯孔巴莱勒岩画、拉斯科岩画和肖维岩画,1909年,人们在比利牛斯山蒂多杜蓓尔一处洞穴深处还发现了两件野牛泥塑。
法国发现的拉斯科岩画上的大公牛,至今有已有1.5万到1.7万年历史。
人类的祖先为何如此执迷于描绘牛的形象?一种解释是,狩猎野牛是原始人类必要的生存技能,祖先们煞费苦心地描绘这些野牛的形象,其目的就是通过象征性的手法来捕获它们,他们期望在图画上抓住野牛,在现实中也能如此。所谓“心想事成”,岩画上的野牛作为“心想”,实际中捕猎野牛也就能“事成”,这也是普遍存在于原始社会的“交感巫术”的表现形式。
但如果再进行深入探析,会发现描绘野牛使用的颜料很有特点,它大量使用了红色。这种红色在祖先埋葬死者的坟墓中也经常发现,覆盖在尸体的上面。红色,鲜血的颜色。对古人来说,血即是生命的精华。坟墓中的红色毫无疑问象征着亲人期望将生命力赋予死者。而雄健的野牛,本身就拥有着勃发的生命力,用红色的颜料涂画它,使得生命力变得更加旺盛。当祖先们在火光中搓着手指上的红色颜料,看着眼前奔跑着的红色野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洞穴、自己的家,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地方。
牛作为生命力的象征不止于此。牛之所以为牛,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它头上的犄角。牛角是最令人生畏的武器,也是牛这种温顺的食草动物刚健勇猛的一面。在古人眼中,凝聚着生命力的角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足以穿透那些无生命之物。从这种意义上说,牛角就是生命从无到有的创造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