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新闻记者 陈灿杰 实习生 马庆隆 包文源
16天,14159字,及无数次屏息下的眼神聚焦,李小中在采访中用眼“敲”出她关于死亡的心事:安眠药、煤气……
“没到最后我是舍不得死的,”她又在屏幕上敲下这句话。身患渐冻症4年的她,如今几乎无法动弹,仅能靠电脑的眼控系统与人交流。通过眼球移动控制的橙色光点游移在键盘上的字母之间,“哒、哒”的打字声像是滞重的音符,诉说着生死间的抉择、矛盾。
李小中在通过电脑眼控系统打字。除特殊标注外,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陈灿杰 图
可当采访的问题触及为何决绝求死,光点突然消失——她的眼神失焦了。
“还有个秘密,”敲下这句,她疲惫地靠着轮椅,眯上眼睛休息。在轮椅靠近头部的地方,箍着3圈铁丝,它是如此日常,以至于此前未曾有人察觉到——她试过用铁丝绞死自己,某种程度上,死亡距这个50岁的女人只是咫尺之间,“近”到连身边的人都忽视了。
箍在轮椅头部后方的铁丝。
雇凶
货车呼啸声不时涌入窗内,在湖南安化县杨林社区,紧邻317省道的三层小洋楼里,李小中早已习惯夜中这些震荡门窗的声响。这天让她心慌的,是床旁两罐被人拧开的煤气,它们正呼哧作响。
2020年7月11日晚,在微信收藏列表给女儿留下几句遗言后,李小中还想和病友说声晚安,发个红包,可煤气声不断加重着她的恐惧,她慌得无法打字了。
“心里像猫抓,”李小中痛苦地滚落到地板上,却没有触觉,只是急:怎么还没中毒?之前,她已吃下安定,为确保自己中毒身亡,现在却感到异常清醒,脑子除了昏迷再无其他念想。最终,她眼睁睁看着窗外的黎明出现。
第二天7点,保姆苏梅连发现,并将她抱出房间。李小中在绝望中活了下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试图自*。苏梅连说,煤气为李小中在上个月购买,2罐,买来后放在楼梯口。到6月底,由女婿搬到卧室——李小中称要练手劲,让人在煤气罐上系了绳子。她记得,李小中第一次将煤气罐拉倒在地时,还说自己好大的力量,真是越来越好了。
可背地里,李小中试过拧开煤气,以失败告终,那时,她的手掌已经肌肉萎缩到转不动开关。事实上,意识到失去自*能力后,她开始在网络上找熟人协助自*,问是否认识瘾君子,想着这些人最缺钱用,但没找到,倒是不少生意失败的人想做。
最终,以2万的价格,李小中找到了河北人王小江。李小中说,王小江是她2014年在北京开理发店时,在去过的一家洗浴中心结识的,他后来成了闺蜜的男友。王小江人脉广阔,她便是冲着这点找他的。至于“缺钱”,他曾因开彩票店亏本。而据李小中女儿谌亚妮向记者出示的一个报案文档显示,王小江的职业为“遣送上访人员”。
到事发当天,李小中对保姆称,有3个朋友要来拜访,房间不够,让苏梅连回自己家睡。
“朋友”其实只有一个,就是王小江。李小中回忆,那天晚上,王小江进了房间,他看上去也怕,拧煤气时手是抖的。在他下楼后,她把钱转了过去。很快又发现门没关严,怕煤气飘出去,她打电话让他回来,王小江答应了。约20分钟后,李小中清楚他不会再回来了。
李小中卧室的门关不严,会自动弹开8-10cm的空隙。
余下两天,李小中不吃不喝,身体却没感觉。她要回了雇凶费19800元。没有放弃寻死的念想的李小中,将失败归结于王小江的大意,并未怀疑王小江想帮助她的诚意。
三个月后,她第二次找到王小江,二人协商用有毒药粉,王小江强调,他准备的量,能让一头牛死两次。李小中虽然嫌量少,怕调糊后吐了浪费,但还是答应了,“人和牛差不多吧。”
这次,李小中开价5万,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试图谨慎把控这次死亡。她在微信给王小江留言说,她会(让保姆)准备半碗米糊,“药粉”拌匀后,必须把碗摆正,慢慢喂,她舌头萎缩了,不能倒,否则呛昏了更没法喝。考虑到药性,必须一次喂完,再用湿毛巾给她擦嘴,最后和碗勺一起带走扔掉。
“放心吧”,王小江回复。
2020年10月19日,李小中将保姆支走后,王小江于凌晨3点多进入她房间,要求她先用支付宝转钱,随后他给李小中喂下拌有“药物”的米糊。李小中记得,较上次,他显得淡定了不少。
生命“最后”时刻,李小中急着删除微信里的聊天记录,她不想留下王小江犯案的证据,“我心慌手就发抖,这种生死攸关的感觉。”王小江却直接抢走了她的手机,随即离去。李小中当时已断定:药是假的,有5分钟了都没反应。
“崩溃了,是我最后的活命钱”,之后的两天一夜,李小中在轮椅上没合过眼,在电脑上到处求助。她一开始不敢向女儿坦白,发现微信已被王小江拉黑后,只好让女儿帮忙报警。李小中称,在那个月精神打击下,身体所负荷的不比上次煤气中毒带来的伤害轻。
报警后不到一周,王小江被河北省邢台市临西县警方抓获,将钱款退回,李小中让女儿帮忙写下谅解书。她说,不想因此事,害了他一生。
据裁判文书网的判决书,王小江喂下的“药物”实为薯片粉末。2021年3月16日,他被湖南省安化县人民法院以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三年,并处罚金人民币5000元。
熄灭
李小中确诊渐冻症初期,女儿谌亚妮曾听她说过:干脆摔水桶里溺死算了。谌亚妮知道,强势的母亲说的更像气话,并非真的想死,“她也觉得不甘心吧。”
1971年出生的李小中,其生存渴望,一如儿时那些关乎饥饿、贫困和孤独的记忆,扎在心底最深处。有次父母刚借到红薯粉,她饿得直接生吃。6岁时父母离婚,母亲在她7岁时已再婚两次,此后与丈夫常年在外打工,李小中则由养父的妹妹照顾。
即便过年回家,李小中的母亲也很少给她买东西。因家里穷,及母亲对念书的轻视,李小中在小学毕业后辍学,到镇上一家理发店做学徒。
在理发店,她得帮师傅找顾客:嘴巴要快态度要好,手得跟上把人拉到座位。那时李小中是店里年纪最小的,总觉得要被“吓死了”。有段时间师傅住院,她一个人都没拉到,成天发愁,想着要是有钱就好,拿出来骗师傅说是自己挣的,也不用被摆脸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