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死了,这是上个月二十八号的事。
前两天我才知道,是姐姐说的。
当年姐姐下放在农村插队落户,就住在兰花家里。她俩处得像亲姐妹一样。体己的话整天说个没完。兰花家里的所有事,我姐都知道。
兰花是舅舅家的女儿,比我大几岁,是我的亲表姐。
说来奇怪,我对表姐的第一印象是在六十多年前形成的。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寒假期间,母亲带我去舅舅家。住了几天,舅舅送我们回城。推了辆小推车,独轮的。车中间有个木头架子,把轮子护起来。我和表姐一人坐一边,舅舅也好推。母亲跟着车子走。
表姐圆脸,胖胖的,很憨厚的样子。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一行走到了西郊废黄河大堤上,这里地势很高,淮阴城尽在眼底。刹那间,路灯就像一串串珍珠一样全都亮了。表姐是第一次进城,大叫起来:“啊,这就跟散灯一样。”她睁大眼睛,惊讶的嘴都合不拢了。过去,老家的乡村如果有人死了,埋葬以后,到了晚上,亲属们会用芦苇缠着黄表纸,纸上沾点油,在家与坟地之间插上芦苇,然后点上火,这就叫“散灯”,意思是照亮回家的路,让亡灵能够找到家。
我当时有点鄙夷她,认为她太土了,没见过世面。
这一幕,竟然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忆犹新。
表姐有哥也有弟,但没有亲姐妹。这样的女孩子,在家里一般都是受宠的。兰花姐不娇气,为人厚道,拙于言辞,很少与人争辩。做事不惜力。在家在外都不会偷懒。那时候,许多人在生产队里干活都是出工不出力,兰花姐实心眼,干活儿从来不耍奸。
姐姐下放的时候只有十五六岁,身高一米五左右,体重五六十斤,身材单薄。往大田里抬粪,兰花姐与她搭档。兰花姐在后面,怕我姐累着了,总是把绳子往自己跟前拉,粪筐都快碰到大腿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兰花姐嫁给了淮阴城近郊的一个农家男人。媒人是我的母亲。男方是父亲家的一个远亲。
婆婆很能干,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她嘴也能,手也能。一个女人敢*猪,还会驾牛耕田。因为离淮阴城区不远,婆婆有时自己偷偷*了猪,让丈夫到清江大闸那里去卖。还经常起五更睡半夜,磨豆腐,让丈夫挑出去卖,赚上一点活套钱。家境比别家要好些。
婚后,婆婆看不上兰花姐。兰花姐嘴拙,不会说话。能干活,只会出笨力气,不灵巧。笨媳妇与巧婆婆在一起,结局可想而知。
兰花姐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晚上还要熬夜跟婆婆磨豆腐。那会儿,村里还没通电,就点着煤油灯,更没有电磨。极度疲惫的兰花姐推着小磨,迷迷糊糊中把煤油灯碰掉在豆浆里。这都是钱啦,婆婆心疼,啪啪就是几个耳光,打得兰花姐晕头转向。
后来分地单干了。有一天,一家人在一起打场,不知兰花姐哪里没做好,婆婆破口大骂,叫儿子打媳妇。表姐夫从小就怕老娘,拿起木掀就把表姐打了个跟头。表姐倒在地上大哭。公公还不错,从来不打骂儿媳妇,有时候在背后偷偷安慰兰花姐。
实在忍不住了,兰花姐向她的姑姑(我母亲)哭诉过。我老娘是个站得起放得下的人。兰花姐一家人都有点怕她。有一次,兰花姐的公公婆婆来我家,老娘训了他老夫妻俩一顿。以后就好多了。
兰花姐婆家几代单传。结婚以后,婆婆就经常盯着兰花的肚子看,一心盼着给家里添个带把子的。
可是,两年过去了。兰花姐的肚子没有一点起色。婆婆按捺不住,整天指桑骂槐,打狗撵鸡,明明小母鸡刚下了个蛋,她非要骂小母鸡光抱窝不下蛋。
婆婆的脸色难看,兰花的心里难受。可委屈没处说,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两年后,兰花姐*了,婆婆脸上有了笑容。
头胎顺产。谁知道,不尽如人意,是个女孩子。婆婆的脸色又变了。
虽然当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但三代单传的人家还是可以生二胎的。大家都盼着兰花生二胎。
一年以后,兰花又生育了,还是个女孩子。兰花姐的妈妈(我舅妈)一咬牙把孩子抱着,送给了淮阴城西大街一家水果店的女职工。后来,这个女孩再也没了消息。
不上长城非好汉,不生男孩非好妈。
兰花姐铁定了心,不吃馒头蒸(争)口气,无论如何也要生个传宗接代的男孩。
三胎、四胎、五胎,接二连三地生,全是女孩。
说起来也怪,除了头胎是顺产,其他几胎都是难产。兰花姐肚子上动了好几刀。
有孩子放在大姑子家代养,还有个孩子送给了一个远亲。大人们说好,亲戚还走动,双方都不告诉孩子真相。这个女孩长大后,在一个纺织厂里打工,与自己的亲妹妹住在一个宿舍的上下铺,只知道互相有亲戚关系,却都不知道是亲姐妹。
乡村的干部们不让兰花姐再生孩子了。
兰花姐就离家出走,带着一个小姑娘到亲戚家躲计划生育。娘家、姑子家,还有其他亲戚家,躲一天是一天。亲戚家哪里能长住呢,就连在娘家住久了,嫂子也会脸色不好看。
兰花姐在娘家房院子外面旁边搭了个窝棚,带着姑娘艰难度日。那时候,表姐夫在运河公司的船上当水手。船回淮阴卸货时,他就抽空跑到那个窝棚看看老婆和孩子。
人到难处,处处碰壁。
有一天,兰花姐带孩子出去有点事。那个小窝棚竟然失火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唯一的一点衣服铺盖等生活用品都被烧毁了。
生活真难啊,可是再难也得活着。
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兰花姐夫妇办了个离婚证。实际上两人还在一起。这样的话,村组干部就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了。
兰花姐又怀了第六胎,还是在乡下各个角落里躲藏。临分娩时,又难产了。亲戚把她送到乡卫生院抢救,大人保住了,可胎儿没了,很可惜是个男孩。
兰花姐的运气怎么这么差呢?
老天不负有心人。
兰花姐又怀了第七胎,还是难产,这次是到市里的妇幼保健院生产的。幸运的是,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兰花姐如愿以偿。
兰花姐有了回家的资本。婆婆见了兰花和孙子,笑脸相迎。
婆婆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节俭到吝啬的程度,还重男轻女。家里有点好吃的,紧着男人和儿子,有了孙子也是重点照顾的对象。儿媳妇和孙女们就得往后靠靠了。如果有白面饼和红薯,白面饼不多的话,兰花姐和女儿只能吃红薯。孩子们平时还不准吃零食。
有一天,兰花姐的姑子回娘家。下面条吃,婆婆嫌自己的女儿面条下多了,浪费。女儿当场就怼老娘一句:“你要舍不得,我回家给你拿十斤面条来”。
后来,公婆都老了。婆婆活了九十多岁,晚年得了老年痴呆,在床上又躺了四五年。全是兰花姐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不知道婆婆清醒时有没有愧色。
老公公得了癌症,先走了一步。临走时,对在病床前伺候的儿媳妇说:“兰花啊,多少年难为你了。你婆婆过去对不住你,请你看我的面子上原谅她吧。”兰花姐说:“老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老奶的。”
老公公放心的走了。
兰花姐无怨无悔的服伺了躺在床上的婆婆四五年,为她送了终。两个姑姐都对弟媳妇翘大拇指。
后来,姑娘们都成家了。表姐夫也辞去船上的工作,一心陪着兰花姐过日子。表姐夫没有不良嗜好,苦点钱都交给兰花姐。兰花姐当家作主了。
十多年前,兰花姐夫妻俩又盖了一栋两层的小楼房。苦日子熬到头了。
前几年,儿子大学毕业了,在一家国企上班。
大前年,小女儿心疼一辈子受苦受累的母亲,专门陪兰花姐坐火车上趟北京旅游。看了天安门,逛了紫禁城,爬了八达岭。回来时还坐了飞机。
兰花姐很满足。
本来可以享福了,可她还是不肯歇着。家里几亩水稻地,插秧的时候,也舍不得花每天一百多元的工钱去请人帮忙,还是自己吭哧吭哧地栽秧。平时,还到农田大户人家去帮工,每天能挣个百把元钱。
可是,老天不护佑辛辛苦苦的劳作人。
去年四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兰花姐从田间地头回家,骑着三轮车,过马路时,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轿车撞了。当时就人事不省。肇事司机人不错,及时把兰花姐送到医院抢救。可惜已经严重颅脑损伤,兰花姐成了植物人。
医生尽力了。可无回天之力。
住院一个多月,表姐夫把兰花姐带回家。也许是兰花姐平时身体强壮,也许是兰花姐还有未了的心愿:儿子还未结婚,当初送给别人抚养的女儿尚无下落,兰花姐迟迟咽不下这口气。一年多了,已经皮包骨头的她,靠鼻饲还硬撑在人世间。
表姐夫为赔偿金问题与保险公司打了官司。四月二十七日,法院判决生效,保险公司把赔偿款全付了。第二天,兰花姐咽下最后一口气。兰花姐享年七十岁。
小女儿哭着告别妈妈:“妈妈,你苦了一辈子,为我们家尽了最后一把力了。爸爸的养老也有了钱了。可你再也回不来了。你命好苦啊。”
兰花姐安葬在离家不远的一个乡镇公墓里,买墓穴花了四千元。
从家里往公墓,一路上都有路灯。
兰花姐,这些路灯就是为你散的灯。你哪天想家了,想孩子了,大道平坦,一路光明,回家很顺当的。
兰花姐,这辈子你是那么厚道,你从来不亏欠别人,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你为家人和朋友奉献了那么多,可从来不考虑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兰花姐啊,你一路走好![流泪][流泪][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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