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太普通,也太平凡,在我抱起父亲前几天,父亲还在挂惦一件衣服;还在操心一点养老金;甚至还在埋怨那根离手边超过半尺的拐杖!父亲也不是没有丁点志向,在我抱起父亲的前几天,父亲还要一位老友过几天再来,一起聊一聊“十八大”;还要关心偶尔也会被某些人称为老人的长子,下一步还有什么目标。
冬日初临,太阳正暖。
这时候,父亲本该在远离家乡的那颗太阳下面,眯着双眼小声地响着呼噜,晒晒自己。身边任何事情看上去与之毫无关系,然而,只要有熟悉的声音出现,父亲就会清醒过来,用第一反应拉着家人,毫无障碍地聊起台湾、钓鱼岛和航空母舰。是我双膝跪拜,双手高举,从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抱起父亲,让父亲回到更加熟悉的太阳之下。我能感觉到家乡太阳对父亲格外温馨,已经苍凉的父亲,在我的怀抱里慢慢地温暖起来。
那时候的父亲身强体壮,立下军令状,不让老鹳冲因全村人年年外出讨米要饭而继续著名。那里小路更坚硬,也更复杂。父亲在远离郑仓,却与郑仓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同样留下一次著名的伫立——
是那山洪暴发的时节,村边沙河再次溃口。就在所有人只顾慌张逃命时,有人发现父亲没有逃走。父亲不是英雄,没有跳入洪水中,用身体堵塞溃口。父亲不是榜样,没有振臂高呼,让谁谁谁跟着自己冲上去。父亲打着伞,纹丝不动地站在沙堤溃口,任凭沙堤在脚下一块地崩塌。逃走人纷纷返回时,父亲还是那样站着,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溃口被堵住,父亲才说,今年不用讨米要饭了。果然,这一年,丰收的水稻,将习惯外出讨米要饭的人,尽数留了下来。
我的站在沙河边的父亲!
我的站在小秦岭上的父亲!
一个在怀抱细微的梦想!
一个在怀抱质朴的理想!
春与秋累积的小秦岭!短暂与永恒相加的小秦岭!离我们只剩下几步之遥了,怀抱中的父亲似乎贴紧了些。我不得将步履迈得比慢还要慢。我很清楚,只要走完剩下几步,父亲就会离开我的怀抱,成为一种梦幻,重新独自伫立在小秦岭上。
一个坚强的男人,何时才会接受另一个坚强男人的拥抱?
一个父亲,何时才会没有任何主观意识地任凭另一个父亲将其抱在怀里?
山坡上,一堆新土正散发着千万年深蕴而生发的大地芬芳。父亲没有挣扎,也没有不挣扎。不知何处迸发出来的力量,将父亲从我的怀抱里带走。或许根本与力学无关。无人推波助澜的水,也会在小溪中流淌;无人呼风唤雨的云,也会在天边散漫。父亲的离散是逻辑中的逻辑,也是自然中的自然。说道理没有用,不说道理也没有用。
龙回大海,凤凰还巢,叶落归根,宝剑入鞘。
父亲不是云,却像流云一样飘然而去。
父亲不是风,却像东风一样独赴天涯。
我的怀抱里空了,却很宽阔。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躺过的怀抱。
我的怀抱里轻了,却很沉重。因为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躺过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