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59年,北周武成元年,九月,长安。
戌时,富丽堂皇、峻宇雕墙的大冢宰府。府外甲士林立、宿卫森严,府内灯火辉煌、丝竹婉转。
宽阔的正堂上,北周大冢宰、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雍州牧、晋国公宇文护居中高坐,睥睨四方,一副唯我独尊的气派。是的,四十七岁的宇文护,值得这样志得意满。
三年前,自己接受叔父宇文泰临终遗嘱,接掌西魏政权,干脆利索地废*了西魏恭帝,拥立宇文觉上位,建立了大周王朝,这是开宗立业的功绩,足以彪炳史册。
为了稳定朝局,自己按照宇文泰“霹雳手段、后发制人”的策略,一举除掉了赵贵、独孤信两大开国重臣,使元老派的势力一蹶不振;
天王宇文觉不老实,自己又果断废*宇文觉,捎带手除掉了与自己有异心的李植、孙恒、乙弗凤、贺拔提等人,使文臣集团见识了自己的威势;
名将贺若敦对自己心存怨望、口出不逊,立即被逼令自尽,加上此前还赐死了大将军、阳平公李远,使武将集团也就此噤若寒蝉。
如今,放眼北周,还有谁敢不服自己?宇文护不自禁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端起面前“九酝春”,一饮而尽。
好酒,不愧是当年曹孟德亲酿的贡酒,这是司马消难投奔北周时带来的,专门敬献了十瓮给自己。与自己平时常喝的西域葡萄美酒不同,此酒色如水晶,香如幽兰,入口醇厚,回甘不息。
再夹一著鲈鱼脍,入口香滑,甘甜醇美,难怪当年西晋张翰见秋风起,思鲈鱼归。
这鲈鱼却是堂弟宇文直专门派人赴松江(今上海松江县)重金采买,不远千里送来的。又经天下第一名厨李安亲手烹制,当真是绝世佳肴、人间美味。
几案上还摆着各种羌煮、貂炙,鲜嫩的牛肉在汤中翻滚,炙烤得金黄的羊羔肉飘出阵阵孜然的异香。
堂中歌女清音、绕梁婉转,舞姬盘旋、霓裳当风,红烛摇影、笑语欢洽。
左手第一席上,一个十五、六岁的锦袍公子举觞而起,大声道:“各位,今日大冢宰设宴,小弟深感与有荣焉,有几句心里话要说。”众人看时,却是宇文泰的第五子,受封秦郡王的宇文直。
此时宴席上,宇文护二哥宇文导的长子宇文广,大将军侯伏侯龙恩、侯伏侯万寿兄弟,首席谋士、中外府长史叱罗协,羽林军北军统领阎庆,骠骑大将军刘勇,中外府司录尹公正、 袁杰等人纷纷停杯放箸,望向这位皇帝的亲弟弟,看他有何话说。
宇文直大声道:“如今我大周雄踞关陇、抚绥巴蜀、威震西域、控带江汉,伪齐束手,南陈宾服,威加海内,德披苍生,真是前所未有的盛世局面。这一切都是大冢宰燮理阴阳、调和万邦的功劳,我提议,让我们满饮此觞,为大冢宰上寿!”
众人纷纷附和:“为大冢宰上寿!”一齐满饮。
宇文护面带微笑,也将满觞美酒一饮而尽,心中却道:“这老五倒是会来事,知道明日议定人事,这是专门赶来走我的门子呀。这小子今日不但送来一船松江鲈鱼,还奉上黄金千两,明珠一斛,名马十匹,美女二十名,倒是下了些血本。”
又想起宴会之前,他曾单独对自己说起,要么任大司空,要么去当益州总管,大司空主管全国的工程建设,益州总管掌管天府巴蜀,都是肥得流油的差遣。
“他倒是挺会挑的。看在这份厚礼上,明日且帮他遂了心愿。”于是豪爽一笑,道:“秦郡王,过誉了。今年你出镇襄州,为国戍边,也算劳苦功高。明日朝会,我定会向陛下进言。正所谓内举不避亲,似郡王这样的少年英雄,原该好好重用的。”
宇文直大喜,连连称谢。一旁众人也纷纷道贺,倒好像宇文直已经加官进爵一般。
突然,门下有人通禀,御正中大夫薛善求见。宇文护奇道:“薛仲良这时来找我何事?莫非对明日的人事也有想法?这老小子都六十多了,还这么热衷功名?”命人传进。
须臾,一个老者快步走进,长得尖嘴猴腮,只一双眸子滴流乱转,一看便知是个不安份的主,拜伏于地道:“下官薛善,拜见大冢宰。”
宇文护摆手道:“薛大夫,免礼。你这般时分求见,却有何事?”
这薛善原是北魏臣子,早年随孝武帝西迁关中,宇文泰让他任职司农少卿,负责屯田垦荒,效果颇佳。又命他领八千人制造军器铠甲,他亲自督工,不辞劳苦,炼制的兵器都质量上乘,宇文泰十分满意,给他赐姓宇文氏,进封御正中大夫。
却见薛善嗫嚅了一下,道:“大冢宰,事属机密,还望......。”
宇文护大咧咧把手一挥,道:“在座都是我之心腹,国之重臣,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薛善无奈,吞了一口唾液,道:“今日我与开府仪同三司齐轨大人在醉仙楼饮酒......。”
宇文护笑道:“醉仙楼?听说那是关中有名的温柔乡,长安第一销金窟,薛大夫花甲之年,仍有如此兴致,令人羡慕呀!可曾见到那里的头牌倌人苏小小姑娘?哈哈。”见薛善面带尴尬,也觉有言语轻薄,有失天官大冢宰的威仪,急忙轻咳一声掩过。
薛善继续道:“那齐轨酒醉之后,对下官言道:‘如今纲常大乱,权臣当道,国将不国,必有大乱。自古以来,国家军政大权都应归天子掌握,怎么可以至今还在权门显要手中!’又说了许多大冢宰的坏话。下官向来把大冢宰视为我大周的栋梁、国之干城,岂容这小人肆意污蔑,一时气愤不过,特来禀告大冢宰。”
宇文护大怒,道:“竟有此事?这齐轨曾是赵贵部下,赵贵谋反,倒没查到与他有什么牵连,不想竟敢如此妄言,且待明日朝会之后再来料理他!”
却见中外府长史叱罗协起身,走至宇文护身前,躬身附在宇文护耳边,轻声道:“大冢宰,此事恐怕要立即处理!”声虽不大,语气却十分严肃。
宇文护一愣,道:“庆和(叱罗协字),此话怎讲?”
叱罗协低低的声音道:“明日就是朝会大典,今夜齐轨的这番言语,到底是酒后胡言,还是酒后真言?是他一人所想,还是与人共谋?如果明日朝堂上,齐轨再有如此言语,虽然撼动不了大局,但恐有损明公的清誉呀!”
宇文护霍然抬头,沉声道:“有理,非庆和所言,几误大事。”厉声道:“刘勇,你即刻领军,查抄齐轨府宅!就说他与赵贵通同造逆,把他抓来严刑审讯!”
刘勇领命,正待前往。阎庆却道:“且慢!”又向宇文护一揖道:“大冢宰,齐轨身居开府,也是朝廷命官,抓来大冢宰府上审讯,恐怕不妥,按律应出宪牌,责令司寇府派人稽查推问,不应私设公堂,还望大冢宰明鉴。”
宇文护心中不悦,这个阎庆是自己的表兄,自己的母亲阎氏是他的亲姑姑,看在这个份上,自己对阎庆这个表兄十分关照,可是他对自己总是若即若离,还时常有抵触情绪,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宇文护沉着脸道:“兹事体大,本官要亲自审讯,仁度(阎庆字)勿复多言!刘勇,速去!”刘勇领命下堂,片刻间蹄声大作,呼啸而去。
宇文护把袍袖一拂,道:“今日宴饮暂且作罢!”走入后堂去了。
是夜,未央宫中,北周皇帝宇文毓坐在案前,正在批阅各地奏表。一旁端坐着一位十五岁的少年,方面大耳,鼻直口阔,肤色微黑,沉静端肃中透着稳重坚毅,却是宇文毓的四弟,宇文邕。
宇文毓抬起头来,转了转微酸的脖颈,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位四弟。说是四弟,其实已是最年长的弟弟。
宇文泰共有十三子,长子即当今天子宇文毓,次子宇文震早夭,三子是嫡子宇文觉,两年前已被宇文护鸩*,四子就是这位宇文邕,年方十五。
宇文邕生于同州,自幼便侍亲至孝,而且聪明敏达有气度。宇文泰曾说:“将来能实现我的志向,一定是这个儿子。”
宇文邕性格深沉,识见宏远,宇文毓极为喜爱。平日若不是因为宇文毓垂问,他从不轻易发表意见,宇文毓也常常赞叹他道:“四弟不轻易说话,一旦说了必定能说到点子上。”
幼而孝敬,聪敏有器质。太祖异之,曰:“成吾志者,必此儿也。”性沉深有远识,非因顾问,终不辄言。世宗每叹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周书·卷五·帝纪第五》
宇文毓微笑道:“四弟,可是困倦了?且回去休息吧。”
宇文邕正色道:“陛下夙兴夜寐、宵旰劳顿,臣弟何敢言困,愿意侍候陛下,若有事差遣,臣弟亦可效微劳。”
宇文毓点点头,赞许道:“贤弟这份心,为兄心领了。”又道:“你且看这份奏疏。”将一份奏疏推至宇文邕面前,却是雍州别驾柳庆上奏京城一客栈之主盗窃商人黄金一案的复核结果。
三个月前,一名西域胡商带了二十斤黄金到长安来做买卖,寄住在一家客栈中。这名商人每日外出去市场采访询价,出门总是将黄金锁在房内一个大铁柜里,钥匙随身携带。
突然有一日,黄金不翼而飞,门户、铁箱却都完好无损。胡商认为是客栈老板所偷,就告到京兆尹那里。因为属于涉外案件,北周又在大力优化营商环境,京兆尹就格外重视,对客栈老板刑讯逼供。
客栈老板禁不住严刑拷问,就屈打成招,无辜认罪。当时北周刑律是盗窃绢帛10匹即处以死刑。10匹绢帛约1万钱,而一斤黄金约10—15万钱,二十斤黄金当然必死无疑。
涉及死刑的案件应上报天子,宇文毓却觉得事有蹊跷,就命当时的审案高手,雍州别驾(相当于雍州刺史的副手)柳庆去审理此案。
柳庆询问胡商平日钥匙放置何处,胡商答:“总是自己带着。”又问:“可曾与人同宿?”答:“不曾。”“曾与人一起喝酒吗?”答:“前阵曾与一僧人痛饮过两次,醉得大白天就睡着了。”
柳庆就说:“房主人只是因为刑讯痛苦才被迫认罪的,那个僧人才有重大嫌疑。”于是立即派人追捕。出家人在偷得黄金后虽然立即逃逸,但是仍被捕获,追回了黄金。
宇文邕看毕叹息道:“若非陛下英明,则误*好人了。”
宇文毓也感慨道:“自古以来,刑狱是第一重要的政务。一个国家如果连刑狱都败坏了,就必然到了败亡的时候。当年苏绰先生反复强调‘恤狱讼’,就是这个道理。为兄每次阅览死刑案件都要再三、再四的推究,无比慎重,就是这个道理。兄弟,你要谨记。”宇文邕称诺。
忽然殿外一人慌慌张张,小步急趋至殿中,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却是小宗伯长孙览。
宇文毓惊问:“何事?”
长孙览脸色苍白,道:“方才听轮戍的兵士说,大冢宰派刘勇带兵,将开府仪同三司齐轨抓入府中,后来竟将齐轨斩首,罪名是勾结赵贵谋反。”
宇文毓面色大变,惊怒交加道:“岂有此理,齐轨朝廷大员,怎能以一言*之?一介草民处死,尚需朕审定勾决,才能明正典刑,他竟敢如此专横?”已是气得衣袖颤抖。
长孙览诚惶诚恐道:“陛下,听说实情是今日齐轨在醉仙楼酒醉,说出宇文护不应亲掌兵权的话,被薛善连夜告发,才惹祸上身。所谓勾结赵贵,只不过是大冢宰编排的借口。”
宇文毓泣声道:“齐轨忠君体国,竟遭如此毒手,朕这皇帝真是羞愧万分。”
宇文邕却神色不变,缓缓道:“陛下息怒。”又看了长孙览一眼,道:“你且退下。”
待长孙览退下,宇文邕低声道:“陛下,事情已经发生,要想好应对之策。宇文......大冢宰当权日久,所作所为多有僭越,但如今他势大权重,陛下还需忍耐。”
宇文毓拭去泪水,恨道:“忍耐?如何忍耐?还要忍耐到何时?如此跋扈之人,朕必除之!”
宇文邕上前,握住宇文毓双手,沉声道:“虚与委蛇,暗中培植宗族,耐心等待时机。只要我们人还在,就会有希望。”
两人紧握双手,凝望不语。
殿外夜色如墨,黑云如染。秋风飒飒,吹动檐间铁马,叮叮之声,更添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