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驾车赴京的途中,曾过路滨州的惠民县。时正值午后,一行人饥肠辘辘,又渴又饿,在县城里停住车,四下寻找饭店,打尖儿。
选中一家叫孙武大酒店的餐馆,落了座,问女服务员,当地有什么特色吃食,答道,五香酱驴肉。原来惠民百姓食驴肉有百余年历史,沿为传统,蔚成风气,食材多来自内蒙古和东北一带。食谚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龙肉指飞龙,日常不容易见到;驴肉虽经常听说,但当时也未曾吃过。当堂叫了一份,凉食。驴肉端上桌,一尺大的白盘,份量很足,切成滚刀块,酱色浓郁。入口有一股淡淡的中药香气,初品是咸的,慢慢地回甘,咂摸咂摸着,鲜味就出来了。驴肉不腻不柴,比酱牛肉更有筋道。一行人席卷残云,大盘很快见了底,大家一致要求,又添了一盘。初食驴肉,留在舌尖上的那种不可言传的鲜劲儿,平生难忘。
万里黄河,浩浩汤汤,流经惠民之南。《诗经》记载,“岂食其鱼,必河之鲤。”可见食黄河鲤鱼历史之悠久。 此行另一个意外的收获,是品尝到了传说中的糖醋黄河鲤鱼。
此家酒店的店堂与厨房仅一墙之隔,我们落座的八仙桌,正对着厨房的传菜口。透过玻璃拉窗,忽见厨房里的七八位厨师,齐刷刷的围在了灶台前,一位年长的老厨师,正在炉火前全神贯注的颠勺烧菜,也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一问,才知是店里的“一把勺”,正在为我们烹制糖醋黄河活鲤鱼。女服务员笑着说,老师傅平时很少上灶烧菜,听说是青岛的客人点名品尝,才亲自下了厨,亮亮手艺。年轻的厨师们自然不会放过难得的偷师学艺机会。这道菜,非但是惠民地区的经典特色菜,也同样是鲁菜中扛把子的大菜之一。
糖醋黄河活鲤鱼嗤啦嗤啦冒着热气上了桌,昂首翘尾,模样可爱。这回轮到厨师们好奇了,忽拉一下子,全趴在了出菜口,张望着,看我们下箸,等待我们的点评。食罢,我们不约而同,纷纷伸出大拇指,给予高度褒扬,并向老师傅敬了支香烟,表示答谢。老师傅接过烟,看了一下烟卷的牌子,并未抽,随手夹在了耳朵上。我们又点了一支烟递给他,他才笑着抽了起来,咪着眼,品咂着我们的喋喋夸赞。而我们,无疑享受到了一次超值的美食体验。美食,有时候就是享用者与创造者之间的心灵碰撞和交流。这顿饭,连酒带菜,统共消费六十多块,划算到心跳。
“铛滴个铛,铛滴个铛,闲言碎语不要讲,咱表一表好汉武二郎”。15年前,我第一次到聊城,慕名顺道造访了《水浒传》中的名城阳谷县。
景阳冈,因武松打虎而名闻天下,其在阳谷城东。所谓“冈”,不过是一大片沙丘而矣,此地古树参天,颇有几分萧*之气,现存山神庙、三碗不过冈酒肆、武松打虎处等旧迹,目测皆年岁不古。
在近邻景区的一处平房土菜馆里,邂逅了一款当地名菜“铁公鸡”。铁公鸡即是熏制后的扒鸡,水分少、皮皱、肉干、无弹性、药香浓郁,据说可贮存一年左右而不变质。这种熏鸡,入味深透,吃口上,陈香绕舌,既可下酒,又可佐餐。老舍先生平时喜欢给人给物起名字,尤擅嵌名联。食过此地熏鸡,当即赐名铁公鸡。估计是取其“色如铸铁,既瘦又硬”之意,很贴切,亦上口。
武大郎烧饼,在当地知名度更高,名著《水浒传》《金瓶梅》中屡有描述,原先称为武大郎炊饼,成品色黄酥脆,遍布芝麻,饼芯空鼓,可撕开夹入咸菜食之。此地咸菜也大有来头,称为潘金莲咸菜。原料取材于鲁西特产五香疙瘩,切丝去咸味,放入葱段、姜片、八角、老抽、味精,特制花生油,上笼蒸40分钟即成。其色乌黑发亮,咸鲜适中,香而不腻,与武大郎烧饼是绝配。由此,亦可窥见当地人的淳朴善良和风趣幽默,凭借黄金搭档的一饼一菜,将武大郎和潘金莲的名字紧紧贴在一起,旁人永远也别想拆分开。得家乡人如此厚爱,大郎若九泉有知,总可以暝目了。
泰安有三美,白菜豆腐水。
九十年代初,乍到泰安,在岱庙一墙之隔的御座宾馆,当地朋友指着桌上的一道汤菜,对我道出了这句当地名谚。白菜豆腐水,再普通不过的大众食材,如何称得上三美?
泰安的豆腐,选用手工小石磨和泰山山泉水把大豆磨成浆,古法细做,成品后如脂似玉,鲜嫩度堪比日本豆腐。白菜,取当地的青芽白菜或象牙白品种,脆嫩,清口,微甘。这款菜的灵魂是汤,汤是用泰山山泉水吊制的清汤。俗话说,厨师的汤,唱戏的腔。鲁菜向来以吊汤见长,其汤中极品,即是清汤,汤清而味极鲜,是厨艺老道的真功夫。以此三样上等食材的精选搭配,泰山三美岂能不美。咂一口汤,鲜出了新境界!
对美食有所钻研的老饕,泰山赤鳞鱼的名头,想必不会陌生。据说其与云南洱海的油鱼、弓鱼,青海湖的湟鱼,富春江的鲥鱼并称为国内淡水五大名鱼。赤鳞鱼,泰山独有的珍稀野生鱼种,生性机敏,生活在山涧的溪流中,自古有“赤鳞鱼不下山”之说。该鱼长不过一捺,肉细,刺少,无腥,味甚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多为野生鱼入馔,汆汤,煎炸皆妙,食过一次,口舌留香。崂山珍稀名品仙胎鱼,可与其媲美。后者有嫩黄瓜的清香气,也是孤品。
鲁中淄博,为齐国故都,齐乃战国七雄之一。淄博美食传承有序,历史久远,酥锅,即是其经典代表。酥锅选用砂锅烹制,鸡鸭鱼肉烩于一锅之中,最爱其中的海带和莲藕,吸足了锅中荤菜之精华,酥烂软糯,配上一碗白米饭,妙绝!博山豆腐箱,淄博名菜,我总觉得,岭南客家的传统菜“酿豆腐”,即是从博山豆腐箱演化而来的,做法上异曲同工。客家人,说到底原本也是中原人。
与美食江湖中的大菜名馔相比,最让我惊艳的,却是在淄博临淄一座山中农家宴上,初次生食的马踏湖白莲藕。此藕洁白似玉,清脆、甘甜,最宜生吃,一拍粉碎,藕断丝连,食之无渣。若将佳藕天成四字赠予它,恰如其分。平生食藕无数,山东微山湖,江苏太湖高邮湖,杭州西湖,武汉东湖,凡此种种,在马踏湖白莲藕跟前,多要自惭形秽。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烟波浩渺的微山湖时,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这首老歌。
微山湖以盛产各类鱼虾鳖蟹闻名遐迩,湖中散养的麻鸭,属禽中名流,其衍生出的微山湖松花蛋、咸鸭蛋,是颇为抢手的地方名特优产品。微山湖民风淳朴,热情好客,以湖畔上的渔家小宴,最显风情。
微山湖上人家,视湖中的鮥鱼为珍品,待贵客,定会想法捕来烹制,多施以红烧之法。鮥鱼,形体类似于海中的小杂鱼小黄鱼,个头不大。苏州太湖流域也有这种鱼,当地人称塘鳢鱼,初春油菜花开时,喜食之,奉为上品。高邮籍的作家汪曾祺也写过它,他说他家乡叫昂嗤鱼,人们并不怎么待见它,价贱如泥。四川人爱吃的黄腊丁,也是它。平心而论,微山湖原生态的红烧鮥鱼,鲜美味腴,有人间烟火气。
馋人有口福。这顿渔家宴的点晴之笔,是一大盆红烧甲鱼。甲鱼是微山湖里野生的,目测约有四斤重,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用的搪瓷洗脸盆,呼啦啦盛端了上来,散发着诱人的异香。紧接着,是一脸盆红烧微山湖野鸭子,两道硬菜,以更硬的乡土体验方式呈现,沾足了微山湖上的野逸之气。如此饮食场景,哪怕一生中仅经历一回,也会在食路历程的记忆中,瞬间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