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五柳七
“弹弓为暗器之最厉害者,其用法与弓相仿,但擅弹弓,则习弓甚易,缘二者开弓站式均相同。”
“凡初习弹弓者,身法要站稳,弓要双手拉圆,后手拉至距眼后耳前三厘七分,放时不要出气,出气必低,吸气恒高。要打三圆,即弓圆、窝圆、弹子圆也,不然不准。晚间可练打香头,白日打靶,完全在乎‘熟’字,日后即随心所欲矣,三年可成。”
以上为民国武术大家万籁声先生《武术汇宗》一书中对我国传统弹弓样式的讲解。
古时弹弓,形制与弓箭大致相仿,弹弓甚至可能出现在弓箭之前,弓弦中间有弹兜,以装弹丸,现在叫武术弹弓。汉代《弹铭》载:“昔之造弹,起意弦木,以丸为矢,合竹为朴,漆饰以沾,不用筋角”。
如今说弹弓,均是常见的丫字形弹弓,也有叫树杈形弹弓,需要橡胶筋条做弓弦,大概迟至民国才出现。热播剧《梦华录》里宋代书院的顽童们手持这样的弹弓追打夫子,剧情“超纲”了。
魏晋时有美男子潘安,“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们“连手萦之”。左思长得丑,学潘安挟弹,被“共乱唾之”。《西游记》说二郎神“腰挎弹弓新月样”,即是赞他英俊年少。孙悟空大闹天宫,变做一只花鸨,二郎神气他变得低贱,取过弹弓拽满,一弹子把他打了个踉跄。
汤显祖说二郎神“因游戏而得道”,正是凭着一手弹弓绝技,二郎神在明清时成了杂技业的行业神。电影《新神榜·杨戬》中,杨戬口琴不离手,主创说是根据《西游记》里二郎神的“金弓银弹”设计的,《封神演义》里二郎神用的是金弹。宋代皇帝都爱打金弹,却不是因为爱练杂技。
(元)赵雍《挟弹游骑图》轴(局部)
吴越有个古老的“咒语”
吴歌越吟,泛指江南民歌,《诗经》未收吴越之歌。只有八个字的《弹歌》,是现存最早的吴歌越吟,应该比《诗经》要早。
《吴越春秋》载,越王勾践伐吴,范蠡举荐了楚国弹弓高手陈音。陈音对勾践说,弹弓的出现比弓弩都要早(弩生于弓,弓生于弹),为古时孝子所制,并给勾践唱了这首八个字的弹弓之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通肉)”。
《文心雕龙》认为《弹歌》“肇于黄世”,是黄帝时代的歌。《弹歌》高度概括了弹弓的制作流程:断竹为胎,续竹为弦,飞土为丸,发弹为猎。汪曾祺先生曾撰文认为“这是一段猎人的咒语”。西安半坡村遗址多有石球、陶球,甲骨文学家孙海波说:“余游殷墟,见与甲骨同坑所出之弹丸甚多,知殷时之已有弹弓也。”(《诚斋考释》)
庄子就是好猎手。庄子游于雕陵之樊,发现一只异鹊,翼广七尺,“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
见于史籍的弹弓,多是像庄子这样用来打鸟的。《汉记》载:“班超使于外,愿将三十六人,以为蒿矢弹丸之用。”弹丸或是用来辅助弓箭,因为便于携带。
清人李宝嘉笔记《南亭笔记》,有道光帝旻宁的实弹记录。1813年的中秋,天理教起义,围攻紫禁城。时为皇子的旻宁手持弹弓,担任巡防任务。翻墙而入的教徒,无不应弦而倒。旻宁见一人站在乾清宫殿脊之上指挥。“欲击则弹已告罄,即于御袍上啮下金钮扣,连珠发去,击中其目,立即颠堕破脑而死。”一说道光用的是鸟枪,更可信些。
打金弹可能是正事
古时名将会使弹弓的,也多是为了打鸟。
《南齐书》载名将垣荣祖,打弹弓的本事已近乎神技,“弹鸟毛尽而鸟不死。海鹄群翔,荣祖登城西楼弹之,无不折翅而下”。
北周名将长孙晟,李世民的老丈人,史载“善弹工射”,成语“一箭双雕”说的就是他。突厥可汗和长孙晟一起游猎。“时有鸢群飞,上曰:公善弹,为我取之。十发俱中,并应丸而落。”长孙晟由此在突厥名声大振。
“宫树已闻莺,王孙挟弹行。”玩弹弓被“共乱唾之”的大多原因,并不是因为长相问题,而是因为打鸟不算正经事。
宋太祖爱弹雀,曾被大臣“苦口”劝谏。《涑水记闻》载,赵匡胤在后花园弹雀,某大臣称有要事求见。进来一说,只是例行公事,让赵匡胤大为光火。大臣回说,我认为这事还是比皇上打鸟要紧一些的(臣以为尚急于弹雀)。赵匡胤气得挥手打掉大臣两颗门牙。此人不慌不忙,捡起落齿收在怀中。赵匡胤问,你这是要留下物证去告我?大臣回:我告不了你,自有史官写你。
“挟弹王孙”的标签最初贴在韩嫣身上,自此成了纨绔的同义词。
韩嫣是汉武帝宠臣,韩王信的曾孙。《西京杂记》载:“韩嫣好弹,常以金为丸,所失者日有十余。长安为之语曰:苦饥寒,逐金丸。京师儿童每闻嫣出弹辄随之,望丸之所落辄拾焉。”
金丸太败家,一说金弹只是铜弹。宋太宗曾问西汉时为何多用黄金,大臣回答当时“佛事未兴,故金甚贱”。
宋代皇帝打金丸,或是正事。元杂剧《金水桥陈琳抱妆盒》,说的是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宋真宗到御园打金弹,三宫六院的妃嫔,谁能拾到金弹,真宗晚上就去谁那儿。
“弹”“诞”谐音,宋真宗打金弹,比宫斗戏常见的翻牌子有创意。
除了打鸟还能怎么玩
南齐名士萧遥欣曾见一小孩用弹弓打鸟百发百中,上前劝他:“凡戏多端,何急此弹?鸟自云中高翔,何关人事?”这么一说还真管用,“时少年士庶竞为此戏,闻欣说,遂废之”。
东汉王符在《潜夫论·浮侈篇》批评弹雀纯属浪费:“唯无心之人,群竖小子接而持之,妄弹鸟雀,百发不得一,而反中面目,此最无用而有害也。”
参考《聊斋志异》中《秦吉了》《竹青》两篇故事,人鸟之间的真爱,差点就被玩弹弓的好事之徒破坏了。
清时光绪被软禁,一日闷了用弹弓打鸟玩,被慈禧斥为“淫乐”,给光绪找弹弓玩的小太监,畏罪投湖。
打鸟若算“淫乐”,不知用弹弓打人取乐该当何罪?《左传》载晋灵公喜欢“从台上弹人而观其避丸也”,后赵皇帝石虎、李世民的弟弟李元婴(就是修滕王阁的滕王)都喜欢用弹弓打人。“徽宗幸端门观灯,御西楼,下视蔡鲁公幕次,以金橘戏弹,至数百丸。”还好,打的是蔡京。
若不被“共乱唾之”,要怎么玩?
苏轼用弹弓打水漂。《太平清话》载,苏轼初谪黄州,布衣芒鞋,整日游玩,“挟弹击江水,与客为娱乐”。
史延年用弹弓种桃。《孙公谈圃》载:“石曼卿谪海州日,使人拾桃核数斛,人不到处,以弹弓种之。不数年,桃花遍山谷”。北宋有三豪,石延年豪于诗,欧阳修豪于文,杜墨师豪于歌。此事可见史延年的豪。
张芬用弹弓涂墙。《酉阳杂俎》记唐人张芬“曲艺过人”。他的弹弓是特制的,“常拣向阳巨笋,织竹笼之,随长旋培,常留寸许,度竹笼高四尺,然后放长。秋深方去笼伐之,一尺十节,其色如金。”张芬用弹弓涂墙,一丈见方之内,在墙上弹“天下太平”。
“弹无虚发”是女侠
宋徽宗写过一首《宫词》:“刺花弹箧紫檀弓,何处星丸入苑中。惊起流莺花里去,纷纷如雨落残红。”
像抄花蕊夫人(一作王珪)的这一首《宫词》:“侍女争挥玉弹弓,金丸飞入乱花中。一时惊起流莺散,踏落残英满地红。”由此诗可见,打弹弓,古时男女都爱玩。清代丁秉仁的白话神怪小说《瑶华传》中,就借瑶华之口说出女侠偏爱弹弓的原因:“男女之间,别件不便比较,惟打弹丸最为得体。”
传奇小说里擅用弹弓的女杰,最早的要数唐传奇里的聂隐娘。
明清小说里多写女侠打弹弓。《镜花缘》中唐敖在两面国遇见徐丽蓉,助他打退强盗,“弓弦响处,那弹子如雨点一般打将出去,真是弹无虚发,每发一弹,岸上即倒一人。”成语“弹无虚发”出处即在此。
《儿女英雄传》中,女侠张金凤有一张砑金镂银铜胎铁背弹弓儿,是家传至宝,可打到一百二十步开外,出场时弹打凶僧,从左耳朵眼进,右耳朵眼出,劲道十足。
明代歌伎薛素素是文武全才,能书擅画,又善驰马挟弹,“能以两弹丸,先后发使,后弹击前弹,碎于空中”,这是后来老天桥艺人“弹弓子张”的绝活——弹打弹。清末小说《夜雨秋灯录》写一位女侠雪里红,本姓薛,年仅15岁,路遇响马贼,“发连珠铁弹子,如秋风摧落叶,贼披靡,无生还者”,这个人物应该有薛素素的影子。姚雪垠小说《李自成》中的红娘子,和薛素素一样跑马卖解出身,当过“绳伎”,又和雪里红一样弯弓射弹击落众马贼。
老艺人不用绷弓子
冯骥才小说《神鞭》中,玻璃花找来戴奎一对付“神鞭”傻二:“(戴奎一)他长得人高面阔,猿背蜂腰,鹰鼻豹眼,宽宽一条橘黄色亮缎腰带上,别着一根柳木叉架、牛皮筋条的大弹弓子。”
现代弹弓用的所谓牛皮筋,其实和牛没关系,是橡胶皮筋。古时弓弦用牛筋,有胡汉之别,汉人用牛筋弦是为了弹棉花,如明代《天工开物》载:“凡牛脊梁每只生筋一方条,约重三十两。*取晒干,复浸水中,析破如苎麻丝。胡虏无蚕丝,弓弦处皆纠合此物为之。中华则以之辅护弓干,与为棉花弹弓弦也。”
《儒林外史》里有个弹弓高手萧昊轩,曾用头发当弓弦。他晚上住店,店家和响马贼是一伙的,偷偷把他的弹弓弓弦弄断了。第二天路上和响马贼交战,萧昊轩情急生智,把头发拔下一绺,充作弓弦续好。《武术汇宗》中倒真有“以头发铜丝线麻合制”的说法。
曹云金说传统相声《口吐莲花》,说起过“弹弓子张”的表演。“这位是拿手的绝活,弹弓子玩得好,不是绷弓子,一张大弓,手里拿个泥弹儿。一丈来远儿,搁这儿一个紫砂的茶壶,茶壶嘴儿上放一个老钱,把这弓拉开了,拿这泥弹,啪,就这一下,老钱飞了,茶壶嘴没碎,就这么准。”岳云鹏说《口吐莲花》,也说“弹弓子张”,一边说一边比划的是拉绷弓子。过去天桥打把式的老艺人,用的不是“柳木叉架、牛皮筋条”这样的绷弓子。
连阔如先生在《江湖丛谈》一书写玩艺场里打把式卖药的生意人,要用本事把观众拴住了来卖他的大力丸,这叫“拴马桩”,靠的就是耍弹弓子。连阔如先生说张玉山有真功夫,每逢到他那场子,必站住了把合把合。“他早晚准打,向不谎人,故此能够吸得住人。”
弹弓的想象可大可小
金庸写过一部短篇《汝州僧》,只是把《酉阳杂俎》的故事用白话重述了一遍。
故事情节很有些蹊跷。有位韦生搬家至汝州,路遇一老僧,谈得投机,老僧就邀请韦生去家里做客。韦生逐渐怀疑老僧是匪人假扮,遂取出弹弓偷袭了五弹,老僧中弹却浑然未觉。老僧至家,才说明原委,他本是盗匪,年纪大了准备金盆洗手,不想有个儿子叫飞飞,仍执意走黑道,老僧见韦生本领高,故设局请韦生出手*了飞飞,为民出害。韦生和飞飞大战一场,还是让飞飞逃脱了。
故事里的人物动机,不太能讲得通。王小波写《夜行记》,同样改编了这个汝州僧的故事,但只写韦生和老僧在路上“谈得投机”的一段情节,给两个人的对话增加了不少哲理味。
《夜行记》中书生和老僧一路讨论“射艺”。书生说:“真正会射的人,把射箭当一种艺术来享受。三秋到湖沼中去射雁,拿柘木的长弓,巴蜀的长箭,乘桦木的轻舟,携善凫的黄犬,虽然是去射雁,但不是志在得雁,意在领略秋日的高天,天顶的劲风,满弓欲发时志在万里的一点情趣。”
老和尚辩说:“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来。比如跳蚤扰人时,老僧以席蔑为弓,以蚕丝为弦,用胡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母跳蚤渴望爱情,就从静室里搬出去。”
《酉阳杂俎》中,韦生用的弹弓藏于靴中,“乃密于靴中取弓衔弹,怀铜丸十余”,远不如王小波想象的精巧。
若论有关弹弓的宏大叙事,当数刘慈欣的小说《流浪地球》。用木星引力给地球加速,将地球“弹”出太阳系,这是用地球当弹丸,把太阳系当做弓身了。(责编:沈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