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随着一声惊叫，屋里屋外一大群人涌向了卧室。

我的奶奶出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一个小地主家庭，家中独女，时值民国初年，在新旧思想的冲突下，小脚只裹到了六七岁。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读过几年私塾，熟读四书五经，在当地也算有名的文化人，俨然一个大家闺秀。后来，碰上动荡年代，家族没落了，又遇见了我爷爷，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就举家搬迁到偏僻的北部乡村，一住就是几十年。

奶奶陆续生了10个孩子，夭折了2个，我父亲排行第八，是奶奶最后生的一个孩子，所以从小也备受喜爱，但苦于不爱读书，早早地就辍学跟着他们一起做点餐饮小生意。那时他才十三四岁，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起来跟着爷爷一起和面，冬天的水特别冷，案板下没有生火，完全凭借着生存的*来支撑着每一个动作。刚开始，父亲吃不了这个苦，每天早上都赖在床上不起来，我爷爷心善“不起来就算了吧，我一个人也能做”奶奶根本不听爷爷的话，随手拿起扫帚一顿乱打，父亲骂骂咧咧地起来，不情愿地跟着爷爷和起了面来，那段时间，天天早上奶奶都会亲自去“请”父亲起来，因为这件事，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跟奶奶说话。

父亲经常向我抱怨一件事。那年，在他结婚的头一天，特意赶了四个小时的汽车到城里，花了30块钱买了一件新衣裳，他开开心心地回到家，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结果迎来了一阵痛骂，斥责我父亲不该买这么贵的衣服，还强烈要求他把衣服退回去，父亲怎舍得，拿起衣服就跑，奶奶随即追了上去，边打边哭，父亲也跟着哭了起来……父亲最后还是进城里把衣服退了，第二天，穿着爷爷的一件旧衣裳举行了自己的婚礼。我从有记忆以来，父亲就经常在我耳边念叨这件事，在我心中，奶奶是一个“恶人”。

40多岁的时候，奶奶因乳腺癌切除了两侧乳房，故而我爸爸小时候常常吃她姐姐的奶。那年，我大姑初中毕业，准备分配到城里的纺织厂工作。大队公社里的*说，因为奶奶地主的身份，家人不能享受工人待遇。爷爷知道这件事后心头很着急，到处打听有没有什么办法，公社里的人全部推而不见，拒之门外。奶奶见状，直接拿起一把菜刀，冲进公社，脱掉自己的上衣，像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用自己的伤疤向权威宣战。最后，*还是在奶奶的震慑下放人了，那个时候家里出一个工人是很光荣的事，不过，奶奶每个月都把大姑的工资没收了，节假日还要求她回来帮忙照顾家里面。对此，大姑也常常埋怨。在我心中奶奶是一个“俗人”。

由于爷爷很善良，村上的人都喜欢欺负他，多分的工分，从来不抱怨，只是自己埋头苦干，因为这些事，奶奶跟隔壁几个村的人都打了好几次架，一家人拉都拉不动。不过也正因为奶奶的凶悍，后来欺负我们家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老家的房子一直没有翻修，我们一大家人住在里面越来越显得拥挤。2000年，爷爷因病过世了，随后，姑姑伯父们很多都搬进镇上或者城里去住了，只有我们一家还长期跟在奶奶身边。后来，我到镇上读书去了，每次回家停留在我眼前的印象就是奶奶一个人戴着一个老花镜坐在电视面前，第一次我感觉到眼前的奶奶原来是那么瘦小，黑色的镜框很大把她的颧骨映射得特别深，脸上的皱纹和斑点已布满了每一处。她离得很近，电视声音也开得很大，见我回来了，连忙取下眼镜跟我聊起了村上我八卦新闻来。

2007年的暑假，我刚好18岁，随着一声惊叫，我们全家人都涌向了奶奶的房间。只见床上一片凌乱，奶奶已经倒在了床下，手里紧紧拽着掉在床沿的床单，像溺水的人找到的救命稻草一样，我们赶紧上前去慢慢把她扶了起来，缓了缓发现她骨骼并无大碍，只是头一直犯晕。天色已晚，联系不到进城的车，我们就只能接力抱着奶奶往镇上走，我排的第二，我交叉着双脚扎好马步，把全身力量都聚集在了腰和手臂上，当我从父亲手中结果奶奶的时候，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袭来，奶奶很轻很轻，甚至单手我都能把她举起，但我依然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我的手心被磕着了，我一边快走，一边仔细打量着，奶奶浑身没有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可是那晒得干黑的脸却特别精神，她看了看我，那一对深陷的眼睛特别明亮，让我感受到了从未见过的一种慈祥，她用力攥着我的手，那额上饱经风霜的皱纹似乎在这一瞬间舒展开来。半路突然下起了雨，为了抄近路，我们经过了一个废弃的旧工厂，一根被铁锈毁断的路牌横跨在路中间，我抱着奶奶准备从路牌下的小洞钻过去，他们一行人在洞外准备交接，我缓缓压低身段，本想蹲着前行，可是脚下一滑，一屁股坐了下起，顷刻间顾不上其他，我立马紧紧抱住奶奶，可是左手条件反射地想撑在地上，奶奶的腿一滑，撞到了栏杆上，一声骨头破碎的响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因为奶奶拒绝手术，不久后便离开了人世。去世前，我在医院去看过几次奶奶，每次都还是和我聊那些八卦消息，还不忘提醒我好好读书。那段时间，经常梦到父亲狠狠责备我，怪我把奶奶没抱好，我也时常从梦里醒来久久不能入睡。下葬那天，父亲读着奶奶的生平事迹，当他读到奶奶让他退回结婚头一天买的新衣服时，再也没能忍住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