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理工大学西汉壁画墓初探
《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5年03期 孙福喜,程林泉,张翔宇
摘 要:西安理工大学壁画墓是西安地区发现的第三座西汉壁画墓,壁画保存较好,内容丰富,不仅有西汉常见的镇墓辟邪、羽化升仙,还出现了东汉流行的反映墓主人现实生活的狩猎、乐舞等内容。画面线条纤细,人物眉清目秀,完全不同于汉代“粗犷朴拙”的绘画风格,为研究西汉时期京畿长安地区的社会生活、丧葬习俗及中国绘画发展史提供了最真实、鲜活的实物资料。
汉代壁画墓发现于20世纪初,主要是日本人在辽宁地区调查发掘的。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考古工作者发现、发掘了大量的汉代壁画墓。截止目前,见诸于报道的汉代壁画墓60余座,从公布的资料看,这些壁画墓时代大部分在新莽至东汉末年,西汉尤其是西汉前期的壁画墓较少。2004年2月,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在配合西安理工大学二期基建工程中发现一座西汉大型壁画墓,壁画保存较好,颜色艳丽,内容丰富,不仅有龙、虎、鹤、羽人、日、月、云气等反应墓主人灵魂升天的内容,还出现了东汉流行的车马出行、狩猎、宴乐、斗鸡等现世生活画面,极大的丰富了关中地区西汉墓葬壁画的内容,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它与西安交通大学壁画墓[1]一起填补了关中地区西汉墓葬壁画的空白,为西汉时期绘画艺术的研究尤其为关中墓葬壁画的研究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实物资料。本文在对该墓葬及壁画内容介绍的基础上,拟对壁画内容、绘画风格及学术地位等相关问题作一初步探讨,不妥之处敬请学界同仁批评指正。
一、壁画内容
该墓位于西安市南郊岳家寨村西北乐游原上,西南距曲江池西汉壁画墓200米,西北距西安交通大学西汉壁画墓300米,原有高大封土,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平整土地时被夷平。该墓形制为斜坡墓道砖室墓,平面呈“甲”字形,方向185度,全墓由墓道、耳室、甬道、墓室四部分组成。
墓葬壁画遍及墓壁及券顶,其作法为先在墓壁、券顶上刷一层白膏泥,再在其上用墨线起稿,最后填充红、蓝、黑等颜料,画面上有较多的初稿或修稿墨线。壁画内容主要有车马出行、狩猎、宴乐、斗鸡等生活场景和日、月、翼龙、翼虎、凤鸟、仙鹤、乘龙羽人等升仙场面。
南壁 墓门东侧一龙,立状,身躯略呈“S”形,尖嘴,圜眼,双角,全身鳞片金黄,双爪持一旌幡,柄细长,近顶端一侧有红色长方形装饰;墓门西侧立一翼虎,头部不清,背有斑纹,肩生双翼,爪亦持旌幡。二瑞兽周围绘云气纹。
东壁 绘画内容以狩猎、车马出行等场景为主,人物行进方向均由南向北。南端上部为一组出行车马,由三部分组成,前面二人乘奔马开道,中间一人乘飞马引导,后面主人乘二马驾车。下部壁画保存较差,人物形象及内容不详。中部及北部为狩猎场面,自南而北能辨识轮廓的人物形象有九组。第一组,白色奔马之上一红衣猎人左手持弓,右手拉箭,射向前面两只仓皇而逃的鹿。第二组,二人眉清目秀,并驾驱驰,虽奔马如飞,却神态安然,似在轻松交谈。第三组,狂奔的黑马之上,一红衣猎手正拉弓射向一旁的鹿。第四组,枣红马上一灰衣红面猎手正拉满弓射*前面的猎物。第五组,一青衣猎手下马捡取猎物,猎手左手持弓,右用拉住猎物的后蹄,身后的枣红马作回头嘶鸣状。第六组,一猎手跨下白马,左手执辔,右手握鞭,正策马飞奔。第六组,一红衣猎人徒步追逐一拼命奔逃的野猪。第七组,奔马之上一身着白衣猎手握长枪,刺*猎物。第八组,飞奔的红马之上一黄衣猎手回射远处的猎物。第九组,枣红马上一黄衣猎手回射奔跑的野牛。另有一些狩猎人物形象残损严重,或飞马仅四蹄可辨,或人物仅局部可识。狩猎人物画面的间隙惊起的飞禽直冲云霄,被追逐的野兔、野猪、鹿等拼命狂奔,一幅狩猎场面展现得维妙维肖,淋漓尽致。东壁北部偏下有一车马出行图,双辕单马,车马部分残缺较多,仅马臀部及车辕、双轮可辨,车上人物身着绿衣,右手执辔握策,作策马驱驰状。北部偏上有三个单独的人物形象,两人在一水平线上,北侧人物,面向内侧,身着黄色长袍,身体略前倾。南侧人物面向外,身着灰色交领长袍,左臂前伸平举,右臂微屈置于身前。第三个人物位于前两位上部的券顶之上云气之间,面向南,身穿黑色长袍,右手前伸平举,左手背于身后。
北壁 上部为一乘龙羽人,面向西,双臂前伸,似扶龙角,红脸膛,大耳,圜眼,高鼻,吻前凸,发上卷前飘,肩部生翼。龙青背红腹,头部被盗洞打破。之下有黄蛇和青蛇各一条。另有一兽,仅双眼醒目,身躯不辨。其间绘以云气纹。
西壁 北部图案剥落严重,当为一幅乐舞场景,人物形象仅能辨识服饰轮廓,其他不详。中部为一幅斗鸡场面,主人席地而坐,围成一圈,神态各异,有说有笑,仆人或手捧斗鸡,或拱手侍立,中间及周围有几只鸡,南部为一幅宴乐场面,女主人与宾客并排跽坐于围屏之前的木榻之上欣赏面前的乐舞,前方两侧各有一组人物,均为女性,席地而坐,欣赏乐舞,面前有圆案,案上有漆樽、耳杯等。中间舞人身姿婀娜,双手执红飘带,翩翩起舞。
券顶 展现的是一幅墓主灵魂生活的仙境天界。所有仙禽、瑞兽均飞向墓门方向。南端正中为一展翅飞翔的朱雀,东西两侧各有一翼龙,东侧龙前有日,日中有金乌,西侧券顶中部有月,月中有玉免、蟾蜍,后部券顶两侧各有一仙鹤,其间布满云气纹。
二、墓葬时代与墓主身份
该墓没有出土任何具有明确记年的文字,其年代也只能根据墓葬形制及出土遗物作出大致的推断。该墓座北朝南,形制为长斜坡墓道竖穴土圹砖室墓,子母砖券顶,形制、结构与西安交通大学西汉壁画墓[1]、西安曲江池西汉壁画墓[2]完全相同。带多级二层台的长斜坡墓道竖穴土圹墓是关中地区西汉时期大、中型墓葬所采用的墓葬形制,西汉早期、中期墓圹底部置木质棺椁,部分木椁之外积沙、积炭。西汉晚期,墓圹底部的木椁被砖砌墓室所代替。子母砖券顶这种结构在关中地区最早出现于西汉宣、元时期,流行于西汉末至新莽时期[3],东汉时期不见。出土的玉眼障、玉口琀、玉鼻塞与西安交通大学西汉壁画墓出土的同类器物相同[4],出土的铜钱均为五铢钱,五铢钱“五”字宽大,交笔甚曲,末端略向外展,近似两个相对的炮弹形,“铢”字“金”头呈小三角形,其下多四圆点,“朱”头方折,下划亦多方折,钱文特征与西安出土的元帝“建昭三年”[5]纪年钱范相同,不见新莽及东汉时期的钱币。根据墓葬形制及出土的五铢钱、玉眼障、玉口琀、玉鼻塞等特征,我们认为该墓的下葬年代应在西汉晚期。在该墓的西、北、东三面,发现西汉晚至东汉时期的墓葬50余座,其中西汉晚期墓4座,形制、规模较大,余均为东汉时期墓葬,我们认为该地应是一处西汉晚期至东汉时期的家族墓地。
关于墓主人的身份地位,因没有出土确切的文字资料,其准确的身份与地位难以确定,只有根据墓葬规模、随葬品等级进行大致的推断。在考古学中,依据墓葬的大小、棺椁之品类、随葬品之多少,西汉墓葬一般分为四个等级:一类墓是帝王及皇后墓,多为四面带斜坡墓道的土圹墓,内有多重木椁或石椁,随葬品极其丰富。二类墓是诸侯王、列侯、郡太守及二千石以上官秩的墓,墓葬形制有土圹木椁和洞室两种形式。三类是县令或相仿等级的墓,形制与二类墓相同,但长宽不及二类墓,木椁墓墓室长一般在4-6米,洞室墓一般在3.5-5.0米。四类墓是中小地主及庶民墓,墓室长度一般在3.5米以下[6]。西安理工大学西汉壁画墓规模宏大,墓上原有高大封土,墓道长27米,最宽达4.2米,墓室土圹开口长10.2米,宽7.6米,距地表深10.8米,底部的砖砌墓室长近5.0米,墓壁与券顶均为双层砖砌筑,厚达0.85米,所用砖均经过打磨,墓室的砖铺地之上铺木地板,墓壁及券顶上绘满壁画,西耳室之内随葬两辆漆木车马明器,虽历经盗扰仍出土有玉口琀、玉眼罩、龟钮铜印章、封泥等高规格的随葬品。据此我们认为该墓在考古学上可归入二类墓葬,墓主人的身份地位相当于二千石以上官秩的列侯、郡太守级别。
三、壁画内容、绘画风格及相关问题的初步研究
根据已发现壁画墓的分布情况,学界一致认为洛阳是汉代墓葬壁画的创作和繁荣中心,已发现的60座汉代壁画墓中有14座分布在洛阳,8座西汉壁画墓中有4座分布在洛阳,且内容丰富,画面精美,而作为西汉的京畿长安地区因资料相对贫乏未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西安理工大学西汉壁画墓的发现使我们对关中地区汉代墓葬壁画的地位有了新的认识。就目前发现的西汉壁画墓的数量而言,关中地区发现3座,仅次于洛阳,然而就内容题材方面要丰富于洛阳地区。洛阳地区发现的4座西汉壁画墓其内容题材主要为升仙、辟邪、天象,西汉晚期出现历史故事[7],关中地区壁画题材不仅有升仙、辟邪、天象等内容,还出现了车马出行、乐舞、斗鸡等洛阳地区东汉才出现的现实生活的题材,而且西安理工大学壁画墓中骑马射猎内容在目前发现的汉代墓葬壁画中还是仅此一例。西安交通大学壁画墓中的二十八星宿天象图是目前发现的时代最早、最形象、最完整的天象图。另外写实的绘画风格比洛阳地区更加成熟,人物、仙禽画面细腻,形象维妙维肖,与洛阳地区画面夸张、粗犷、朴拙艺术风格迥然不同。总之,我们认为尽管洛阳地区墓葬壁画出现较早,发现数量较多,但西汉时期艺术成就最高、演进速度最快的地区应是京都长安,西安交通大学西汉壁画墓和西安理工大学西汉壁画墓就是有力证明。
学界一般认为壁画墓形成于汉代,其内容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西汉前期,内容主要为祥云、仙人、瑞兽等,展现的是死者灵魂生活的天界仙境。西汉中后期主要表现为阴阳五行的天堂仙界、镇墓辟邪、历史故事等。新莽至东汉前期,内容仍以天堂仙界、镇墓辟邪为主,但新出现侍从属吏、宴饮庖厨、乐舞百戏、车骑出行等反映墓主现世生活的场景。东汉中后期,壁画内容更加丰富,规模宏大的车马出行、景象壮观的仕宦经历、场面奢华热烈的墓主宴饮和乐舞百戏成为表现的重点和主流,同时墓主生活的庄园府邸、侍从属吏、庖厨劳作、农牧生产等题材也大量穿插四壁之中[8]。西安理工大学壁画墓的发现使我们对此有了新的认识,西安理工大学壁画墓时代虽为西汉晚期,其内容不仅有传统的羽化升仙内容,还出现了传统观点认为的流行于东汉的车马出行、宴乐、斗鸡等现实生活画面。此墓壁画中,戍守墓门东、西两侧的翼龙、翼虎,爪持旌幡,应当是起镇墓辟邪作用的;券顶之上的青龙、白虎、朱雀及后壁的黄蛇(青蛇)为天之四灵,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同时中间的朱雀,两侧的翼龙、仙鹤及后面的乘龙羽人又组成了一支规模宏大的引魂升天队伍,正引导墓主人的灵魂进入仙界。东西两壁的内容为现实生活的缩影,东侧为狩猎、车马出行,或乘飞马拉满弓欲射麋鹿,或奔马之上手握长矛猛刺野牛,或徒步狂奔追*野猪,一幅幅精彩的狩猎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维妙维肖。西壁为乐舞、斗鸡场面,舞女婀娜多姿,翩翩起舞,女主人们聚精会神,欣赏乐舞,男主人们神态各异,有说有笑,仆人们拱手侍立,毕恭毕敬,展现出一派安然祥和的生活场景。该墓东西两壁的狩猎、乐舞、斗鸡等内容是目前中国境内发现的时代最早的反映现实生活题材的墓葬壁画,即使在截止目前汉代壁画墓发现较多的洛阳地区,西汉晚期虽然出现了历史故事题材的新内容,但反映现实生活的题材却出现在新莽至东汉早期[9],而狩猎内容在汉代墓葬壁画中更是较少发现。
汉代墓葬壁画的画面布局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传统观点认为,西汉前期,画面重点在墓顶,其布局多受阴阳学说相对法则的影响,具有明显的对称性;西汉后期,画面仍安排在墓顶、门额,开始出现分栏形式,四壁、隔墙上画面增多;新莽至东汉前期,画面主要安排在墓顶和四壁,并开始出现在甬道上[10];东汉中后期,画面分布进一步规范化,按墓室分工分别绘上不同的内容,主室四壁为车马出行、家居宴饮,耳室的庖厨劳作、庄园活动,墓门的门卒、猛犬等[8]。西安理工大学壁画墓画面遍布墓室券顶及四壁,其布局受阴阳学说相对法则的影响,具有明显的阴阳对称性,东有青龙、太阳,西有白虎、月亮,南有朱雀,北有灵蛇,另外墓门两侧的龙、虎,券顶之上的龙、鹤,东西两壁的狩猎、乐舞均严谨对称。起镇墓辟邪作用的龙、虎位于前(墓门两侧),墓主人的灵魂位于后(后壁),象征仙界天境的祥云、仙禽、瑞兽位于上(墓顶),表现现世生活的狩猎、乐舞位于下(东西两壁),这种图像配置秩序突出了各部分画面特定的功能意义,是当时人们宇宙观的真实反映。
汉代墓葬壁画的艺术风格经历了从夸张浪漫到严谨写实的过程。学界一般认为,西汉前期受荆楚丧葬绘画艺术的影响,画面具有较强的装饰性;西汉后期,画面自由奔放,线条舒展流畅,形式上摆脱了装饰艺术的束缚,具有更强的思想性;新莽至东汉前期,画面场景气势宏大,构图布局灵活多变,采用高点透视手法,远近纵深层次分明;东汉后期,画面细腻写实,多姿多彩,不论是图像构思,还是造型、线条的把握以及色彩的运用上都表现出高超的绘画技巧[8]。西安理工大学墓葬壁画构图类型多样,整体上采用分层、分栏式构图,上层为天境仙界,下层为现世生活,前为镇墓辟邪,后为升天羽人,局部采用独幅构图和长卷式构图相结合,西壁的乐歌舞、斗鸡等均为独幅画面,顶部天境仙界、东壁的狩猎场景则以长卷式展开画面,场面宏大,气势壮观。整体画面尽管分层、分栏,却无边线和界框的使用,从而避免了画面的刻板和拘谨,使其显得生动活泼、轻松愉快。构图技巧上采用散点透视原理,券顶上的仙禽、瑞兽采用正视平列法则,使得灵魂升天队伍显得浩浩荡荡,两壁的狩猎、乐舞现世生活采用鸟瞰散布法则,画面层次井然,物象错落有致,远近比例协调。画面线条自然、流畅、准确、简洁,种类、形式多样,或遒劲有力,或纤细绵密,或婉转流畅,通过对各种线条的灵活运用,把人物或动物的动态、神情刻画得自然真实,生动传神。画面色彩丰富,主要有黑、白、朱、赫、紫、蓝、黄、绿、青等,其运用纯熟自如、巧妙和谐。灵活多样的线条、丰富和谐的色彩使画面生动活泼,形神兼备,所绘人物或温文尔雅,庄重肃穆,或眉清目秀,俊俏艳丽,具有“工笔重彩画”的韵味,与一般汉画的“粗犷朴拙”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