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楼金石遗迹》(三卷),沈建中编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5月版,424.00元。
□ 何频
施蛰存先生的名山事业之一,金石碑版集藏与研究,很长时间处于默默自守状态:“一自上元灯冷落,断碑残帖闭门居。”(1974年,沈祖棻《岁暮怀人并序·施蛰存》)
文人多有爱古物的天性。可要从内心深处,真把金石碑版一门作为精神支柱和专业来做,步欧赵后尘,为清朝的黄易、黄丕烈和钱大昕续谱,施蛰存固然是被迫的,却是无比坚毅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开始落力,直到1971年弄出《金石百咏》初稿,含英咀华五年后,到1976年,经开封友人助力,使《金石百咏》油印本问世,一岁之内,两次共印制一百本,陆续分赠寄呈诸位后,他的另一面被人刮目相看。
值得玩味的是,施蛰存的金石碑帖收藏,几乎靠“捡漏”的方式聚集,金石文玩亦单取摹刻纸本。通过周退密、李白凤、启功等介绍出让,北山楼卖书买碑拓为其一。在朵云轩与旧书店低价购买为其一。另外,就是郑州崔耕和洛阳赵光潜等,这些基层文物工作者和崇拜者的搜罗赠与。上穷碧落下黄泉,多年坚持不懈,施蛰存像一只巨大无比的八爪鱼一样,使出浑身解数,按图索骥加上缜密考证,陆续充实收藏。饶是这样,最终成就了他的“北窗”隆誉,应当说和他的高级朋友圈分不开。海上耆宿周大烈与北山熟稔,他就《金石百咏》致信作者曰:“《金石百咏》不作骨董家语。昔人论列藏书家有五等,今足下可谓读书者之藏碑。惜平生于翠墨无缘,未能相为印证耳。”唐兰、启功、陆维钊、沈从文、谢国桢和程千帆等人,无不光彩四射,具有强大的毋庸置疑的“话语权”。
沈从文和施蛰存,惺惺惜惺惺。头年在香港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82年1月10日,他在北京致信施蛰存:“经常从《书谱》中得读兄谈唐碑文章,篇章不大,却极有内容,增长知识不少。但愿不久能集印成书……”之前,早在1979年5月,沈从文在信中对郑州崔耕说:“蛰存兄博学多通,系四十年老友,解放后,转治金石,亦深有会通,成就特出。”
聪明似水晶之陈巨来,和施蛰存交谊甚久。1974年施蛰存作《闻安持归,未遑趋问,先之已诗》并跋:“安持,篆刻家陈巨来也,下放安徽五年归。君好为集句诗,故劝其集王安石诗。”至1979年春天,香港《书谱》杂志连载《唐碑百选》,陈巨来法眼如炬,私下对陈左高说:“蛰存此举集碑拓之大成,出考订之业绩,其意义当胜出褚德彝、秦更年之上。”
杭州陆维钊和沙孟海,两人都比施蛰存年长,施蛰存与陆维钊联系多。1977年底,陆维钊在信中评论:“昨承惠赐新著《金石百咏》,发封快诵,始惊兄近年蒐聚之富,涉猎之博,于此道为空谷足音矣。诗既雅韵,注亦多识,叶鞠裳《语石》以后,允推玄著。”
施蛰存自身有魅力有影响,同时不吃老本,不抱残守缺,而有着特别广泛的社会联系。1982年,施蛰存回复负责《读书》的范用说:“1983年打算送上三篇,以酬您的敦促之情……但是,我实在没时间写文章,每天要复六七封信,每个下午要会三四位来客。既无资格请‘秘书’,又不能拿架子挡驾,一切文字工作,都靠晚饭后二三小时内做了,你看,我还有什么兴趣写文章?”这是真实写照。
施蛰存宠辱不惊,长期保持着一种清简的个人生活,包括一日三餐,抽淡淡的雪茄养神。他的住房长期被占。他说:“从1968年至1984年,我全家仅住三间向北的小室,家具、书籍、什物,卖去不少,因无地安置。”坐在抽水马桶上写字待客,成了北山楼许多年的“标配”。周退密说:施蛰老“在晒台上搭建半间陋室。他写文章就在这里,除容纳书籍拓本外,只能放一张小桌子,东冷夏热,其苦况可想而知,我们有时候就在这里谈论金石”。他的研究生王兴康说:“寓所晒台上搭建的北山楼只有六平方米,却收藏着两千余件碑帖拓片……”到底存货几多?清楚底细的沈建中说,施先生曾编《北山楼藏碑目》三卷,“他所聚秦汉以降金石各种铭文拓片约四千余目……”
北山楼人来人往人气旺了,于稠人中慧眼识沈建中,事实证明了北山老人的眼光。他决定要年轻的沈建中,帮助自己整理旧碑帖,编撰谈艺录了。依照藏家惯例,碑石拓片都要分类装袋,古来各家都有自制的。他却因陋就简,要沈建中去街头小店,寻觅价钱便宜的牛皮纸,然后他指导,由沈建中和家里照顾他老两口的阿姨,按尺寸制作。沈建中始终忘不掉北山楼自制拓片袋的情景:“想起先生自制拓片袋的专注神情,又教我修补书籍,还教过装订四孔和六孔线装书稿的手艺,学了定位尺寸、锥子钻孔、穿线顺序和线头打结等活。”
如此艰辛的集藏,和张伯驹、溥儒等名公子,民国年间挥金如土迥异。对照吴湖帆、杜维善、翁万戈等,全然也不可同日而语。现代老辈两传奇,一是张伯驹领衔的《春游琐谈》,一是施蛰存自撰之《金石百咏》系列,乃文化困顿岁月传奇。
施蛰存的金石碑版聚藏及研究,到底现实意义何在?
北山诚然知道金石碑帖等有形之物,难逃散尽毁灭规律。但是,若日出日落,太阳还要不停运行一样,因为只有运行才使苍生盼望有望,人生寄托可见。北山施蛰存老人,如何会不看到六一居士这一跋尾呢?暮年他回忆说:“每读欧阳公《集古录序》,辄以兴慨。”
“为善之坚,坚于金石”。正是欧阳修、施蛰存一路,玩碑集碑考碑说碑,一脉相承之态度和立场。他们的思想、趣味,与他们伟岸傲然的道德人格,有着相通和共通的气质,是一股绵绵不绝的凛然之气。
展卷欣读《北山楼金石遗迹》,末了,我要特别向作者沈建中致敬。
回首初期在北山楼当“学徒”的情景,沈建中说:“拓本多有残蠹损坏,先生教我用平时积存的零散陈纸,选色泽接近的,把墨纸破损残处粘贴修补,不至于裂缝越来越厉害。使用的浆糊是先生自制的,取一点点明矾或樟脑丸用温水融化,倒在面粉碗里搅拌成糊状,再用沸水冲入,稀稠适当。我每次去时,先生已请“阿姨”拌好一小碗浆糊让我使用,还备一把楠竹平头小镊子,专门拉平细微折皱。傍晚走时带上数纸小拓本,一把竹起子,一只盛满浆糊的水果广口瓶,回去后在工作室托裱……”
当年在耕堂读到施蛰存先生致崔耕说碑书信七十余通,我很惊奇。这是2002年初夏的事,彼时崔耕先生已与一度断了联系的北山老人在沪上见面了。我写了《施蛰存和崔耕的金石缘》,旋在《河南日报》和《教育时报》之文化周刊登载。因此而和沈建中兄有了联系。
十多年间,我多次去上海,总要和建中兄会面吃一次老酒。北山去世后,我去来燕榭拜访过两次,每次都是建中带我。2005年,最后一次在来燕榭,主人恰好拿出了给《读书》写的《忆施蛰存》一文原稿,系写在香港特印的方格稿纸上。黄裳先生任我提问,建中逐一为我翻译。末了,黄先生拜托沈建中去扫描复印他的手稿——原来,他往外寄稿子只是复印件。天下了一阵小雨,建中和我跑得慌张,遂在文汇新民报业大楼前分手。
新世纪以来,彼此将近二十年交往,我更多是关注观察他。没有他的文字,和他为施蛰存先生编的系列读本,可以说,北山四窗之金石碑版“北窗”,束之高阁,高不可攀。是沈建中搭桥为大家打开这爿窗的。2006年秋天,北山身后三年,其家人委托拍卖公司,将旧藏二千余整体拍卖。宝山主体南去,空落一片愁人。
料不到,本次新出之煌煌“北山楼金石遗迹”三卷,第一,《北山楼藏碑见知辑目》,是沈编或沈版“目录”,因此可见曾经的藏品丰富深厚。第二,《北山楼藏碑经眼百品》,累计一百一十多,纸上展览馆是编者新创。第三,《北山楼集古小品举要》,乃《北山集古录》之扩大版。
可是,如果没有当下这三大本“北山楼金石遗迹”出版,没有全书“代前言”《近楼受教似“学徒”》这篇文章说明,我不知道三十年来建中为北山的辛劳。从无到有,从《论语》到《说文解字》读古文起步,到熟练释读、抄写、注解北山集古的自由。我2005年之前认识他时,建中还没有完全结束拍摄文化名人的工作,每天早晚,他都要钻到银行大楼负一层停车场的小屋里——为他业余爱好开辟的。
我有耐心,知道不用问他,总有一天也会知晓他在北山楼作“学徒”当“秘书”的详细。但是,我还是被震惊,被镇住了。通过沈建中,再读施蛰存,分析施蛰存,通过其“北窗”走入北山老人深邃而宏敞无比的内心,在这辛丑溽暑难耐时刻,使我获得无限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