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芑,大地天文学和天文地球动力学家,中国天文大地测量学科的开创者之一。百岁生日,韩老的家中多了一幅条幅,“大地之子”四个大字遒劲有力。回望百年人生,他说,翻天覆地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国家变化。
大地天文学和天文地球动力学家韩天芑。记者何晓刚 摄
冒着炮火求学
1923年春,中国风雨飘摇。浙江东部象山县海台村,一位曾东渡日本求学归来的父亲给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取下了“韩天芑”名字。
“芑,嘉谷秀苗。”名字中“芑”的意思,是韩老后来自己查字典查到的。
走进韩老家里,陈设几十年如一日,简单而朴素。他的卧房里两个书柜并排而立,里面除了天文测量学等专业书籍,还有几本厚厚的《辞海》《辞源》。书柜玻璃上还贴着视力表。
在家乡读完小学后,韩天芑到宁波考中学。此后不久,日寇入侵家乡。韩天芑和12名同学一起辗转去重庆求学,沿途艰辛,在浙江同乡会、宁波同乡会的接济下方才抵达。在路上,他接到电报,父亲已不幸去世,加上母亲早逝,此刻已无后路,只有往前走。韩老至今还记得,他们当年3月底出发,走了整整100天才到重庆。
得知当时的“中央测绘学校”招考,不收学费,他报了名。考试那天,正逢日军轰炸,报名130多人,最后考场只有三十几人,但凡有点办法的人都不去考了,他想的是“不读书没出路,留下来就有上学的机会”。
韩老回忆起约80年前的这段经历时说:“我当时心里只想着‘自古华山一条道’,无论如何也要坚持考完。”结果就此与大地测量结缘一生。
颠沛流离中求生,炮火烽烟中求学,这些经历深深刺痛了他。他给自己规定,习题没做完不去吃饭,必须做完才去吃饭,加之班主任教导严格,班上30人,毕业的时候只剩下12人,毕业考试韩天芑是第一名。
2008年,韩老在家乡象山。韩锡勤 供图
2021年,韩老将自己珍藏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捐赠给家乡。晚年,韩老多次回乡。村头那棵韩老父亲生前亲手植下的百岁香樟亭亭如盖。此时的家乡,山清水秀,恬静如画。
韩老记得小的时候,在县里上个小学都难,再看看现在,到处都是中学、大学,文化的普及、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这一百年来,我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翻天覆地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我们国家的变化。我多活一天,就可以多看一天我们美好的国家。”
“保证仪器不损坏”
韩老家的书柜顶上摆放着两个仪器——一个是蓝色的地球仪,一个是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天球仪。这是他一生工作的缩影,“我是学地学的人,搞天文,是巧合更是国家的需要”。
新中国成立初期,百业待兴,韩老和同事们为建设西藏、治淮、治黄奔走于全国各地,测定了大量的天文点,为我国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的先行准备工作贡献了力量。
韩老记得,那时候条件艰苦,有时出差坐火车连坐票都买不到,就到座位下面睡觉,“那时也不觉得辛苦,只要仪器不损坏就好了”。
20世纪60年代,他带队到西藏去搞科研,在汽车上跑了一个礼拜,仪器被大家小心地呵护着,“只要保证仪器不损坏就好,人可以将就”。上山测量,高原反应严重,就走一段、躺一下,再爬起来走。
当时,他到处测量,东部去得少,西部去得多,野外观测住宿,有什么住什么,甚至住过老乡家的牛棚,带的墨水瓶都冻破了。
韩老现在仍记得当时老乡们的生活真苦,只知道两个价钱,一个是盐、一个是棉花。抚今追昔,他总是感叹:“今天我们的国家进步得不得了,换了人间!”
韩老的工作照。韩锡勤 供图
在孙女韩时珺眼里,尽管爷爷的工作是“仰望星空”,但他不会讲那种很浪漫的故事,是个纯“理工男”。“他观测星星,是为了科研,是为了人们生活改善去服务的,是‘脚踏实地’。”
韩时珺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常看到爷爷在家里练习书法,最喜欢写的一句是“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小时候我还觉得奇怪,现在才理解。不管是战火纷飞中的求学岁月,还是后来艰苦开拓的科研岁月,他做的一切出发点都源于这首诗——希望祖国强大。”
“巧摘天星的人”
“大地天文学”这个名字就是韩老起的。当时他作为科研项目天文组的组长,觉得这个天文组是为大地测量服务的,就好像砌房子,你点位不定下来,房子不好砌。这个名字一出来,大家认为将天文和大地测量有机地结合在一起,都觉得好。
中科院测量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前身测地所迁到武汉后,韩老主持了武昌时辰站的建设,与国内各天文台一起为研究经纬度变化和建立我国标准时间系统做出了重要贡献。
在韩老的书柜里,有一份蓝色封面的《中国大地测量星表》。这是他主持的重要课题,联合国内五大天文台和两个测绘局历时三年完成,使我国天文大地网的天文定位纳入统一的高精度系统内,他也因此被称为“巧摘天星的人”。
湖北省天文学会原理事长、中科院测量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员高布锡没事常去韩老家坐坐。在84岁的高布锡看来,“韩老做了很多‘打地基’的工作”。
高布锡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韩老提出“不放过一个晴夜”,只要一看到晴夜,大家就轮班自动到站里开展观测,当时一年观测150天左右,春节也如此。大伙不仅不觉得是额外负担,反而都觉得挺有意思。
湖北省天文学会是韩老联合有关部门和院校的天文爱好者创立的。“宇宙是什么?”“太阳系是怎么回事?”这样的科普讲座让不少中学生爱上了浩瀚星空。
高布锡介绍,武汉科技馆天文馆是在湖北省天文学会的指导下建设的,“韩老做这些事情都很尽心尽力,就是希望喜欢仰望星空的孩子多一些”。
从中国天文学的一穷二白、肉眼观星,到建立起完整的大地天文学理论和技术基础,韩老感慨:“现在国家的繁荣是我以前做梦都梦不到的!”
韩老60余载科研经历,足迹遍布祖国河山,80高龄仍坚持观测。中科院精密测量科学与技术创新研究院院长罗志强感慨:“这种治学严谨、严密求实、孜孜不倦、勇于求索的科学精神,将指引着一代又一代科研工作者。”
插上新春的银柳
春节到韩家的客人,第一眼都会被那把开得格外热烈的银柳吸引。这是福建援鄂医疗队的护士徐健给韩老寄来的新年礼物。客厅里,一张医护人员救治他的照片被韩老珍藏着。
福建援鄂医疗队护士徐健和韩老的日常聊天。记者夏琼 摄
2020年2月,时年已98岁的韩天芑不幸感染新冠肺炎。“是医护人员无微不至的照顾和爷爷的顽强生命力创造了奇迹!”孙女韩时珺说。
因为高龄且基础疾病较多,韩老属重症患者,曾两度病危。福建、浙江援鄂医疗队接力救治。福建省立医院主管护师徐健就是当时负责护理韩老的医护人员之一,韩老也是她在武汉护理的第一位病人。
当时,医护人员鼓励韩老坚定信心,要努力吃饭、增强营养才能战胜疾病。他们不会放弃。
“我就想着一定不能辜负他们!”韩老开始努力吃东西,吃不下吐了也要再接着吃,积极配合治疗。就是这样,韩老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护理下,转危为安,康复出院。
待到次年春回大地时,徐健特地到武汉来看望韩老,还给老人带来了福建鱼丸。“你是经过千山万水来的!”再次见到了曾救治过自己的援鄂医护,在深情拥抱中,老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随后,韩老特地邀请她去看了武大的樱花。这一幕深深感动了世人。
至今,韩老和福建、浙江医疗队的援鄂医护还保持着联系,经常微信聊天。“他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非常感谢他们,跟他们的感觉像亲人。”
今年春节,浙江、福建援鄂医疗队的医生护士们还特地录制视频,通过微信表达对韩老的生日祝愿,韩老也向他们表达新春的祝福。
长寿在于不计较名利
韩老收到的百岁生日祝福。
曾有人问韩老长寿的秘诀是什么,他笑呵呵地答:不要计较,特别是不要计较名利。
施正范从20世纪50年代起就跟着韩老搞天体测量,跑遍了祖国的大江大河和高原。他结婚时无钱又无房,韩老家当时有两间房,就让出一间给他结婚,韩老一家老小挤在一间房里。这件事让施正范夫妇俩记了一辈子。
韩天芑有两子一女,都在普通的岗位上工作。身为“90后”,孙女韩时珺回忆:“我记得小时候我爸爸跟我说,我伯伯下放到农村的时候很想回武汉,姑妈也很想回武汉,爷爷就说那不行,我们要跟着国家政策走,你们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点这种方面私心都没有。”
孙女大学毕业找工作,有朋友叫她去找找父母、爷爷帮忙,这话她回去压根提都没提。她知道,家里没有一个人会干这种事。“因为我爷爷的人生就是他自己拼出来的,我们也要靠自己。”
生活中,韩天芑不计较,而在工作中,他是个很“计较”的人。在儿子韩锡勤眼里,父亲一生严谨、守时,只要与人约定,一定早5分钟到,从无例外。
95岁的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原台长、中国科学院院士叶叔华回忆起新中国成立之初她和韩老“不打不相识”的故事时动情地说:“老韩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又是一个非常能够合作的人。”
当时,上海天文台的前身徐家汇天文台是中国发布标准时间信号的唯一单位。标准时间信号是当时大地测量中要用到的一个关键数据,彼时国家正紧锣密鼓地编订新中国第一张全国地图,各地的大地测量蓬勃开展,所以对于准确的时间信号的要求非常急迫。而当时徐家汇天文台发布的时间信号所用的设备都是法国人留下来的老旧设备。新中国正式接管了徐家汇天文台后,叶叔华便来到了天文台工作至今。她最初的工作正是从事天文时间研究,所提供的科学数据大量运用在大地测量上。限于当时的水平和技术手段,天文台发布的时间信号精度比较低。韩老当时正在从事地图的测绘工作。
有一年,韩老参加了徐家汇天文台举办的学术研讨会并在会上做报告,他毫不客气地对数据精度提出批评。这让台下的叶叔华感觉到非常吃惊,“这真是一个敢讲真话较真的人!”后来两人慢慢认识了并长期合作,关系非常融洽,再后来就变成了一生的朋友。今年新年,两位老人电话中彼此问候祝福,并相约一起收看北京冬奥会。
回望百年人生路,韩老说:“宇宙到底有多大?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这些是我当年的老师提过的,我一辈子都难忘。希望现在的年轻人基础更扎实一些。宇宙、星空还有太多未解之谜,等待着未来的科学家去探索、去解答。”
(长江日报记者夏琼 周劼)
【编辑:张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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