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语言太复杂,以南方农家烧饭煮菜来说,同一物件,有地方叫锅,我们地方叫镬。较起真来去查查百度,也莫衷一是,有的说两者有区别,有的却说是通用词。
我们是南方,往往把用生铁铸成呈半球型用来烧饭煮菜的,都叫镬,圆柱体型铝合金材质平底的,叫作锅,但也有人仍称为''钢精镬子''。介于两者有手柄饭店厨师用于炒菜的,就其形状,像镬,但多数人却叫成''炒锅''而不叫''炒镬''。就我的总体印象,镬比锅大,但也有比大锅小的镬。——太复杂了,我非文字研究者,镬、锅之辨,与本文关系不大,就此打住。
本文要忆的,是过去南方农家灶台上烧饭煮菜的镬,这些镬很有套路,如再不用文字叙述一下,已有湮没于历史尘埃之虞,年轻人将永远不知道有关镬的那些事了。
南方农家通用的镬,分为尺四、尺六和尺八。我想,这大约是指镬圆口的直径吧,如是,那么,农家的镬,大小就有直径为1.4尺、1.6尺、1.8尺三种。再大的镬应该还有,但不适用于农家。
同样尺寸的镬,还有深浅之分,深的叫''陡镬'',浅的叫''滩镬'',深镬利于煮饭或烤,浅镬利于炒,农家到店里因需而购,或成套购回以备用。
农家的厨房,重心是灶。中国灶文化内涵之丰富,已有据可查,但专讲镬的,至今未见。南方的灶与北方不一样,有独眼灶、两眼灶和三眼灶。所谓''眼'',一是指灶台上放镬的圆形口,实质指镬,二是指烧火的灶门。南方的灶,有几口镬,就有几个灶门。烧火的灶门与灶台之间,隔着灶冲,灶冲内是烟突的引烟通道,外是灶台的组成部分,上放油盐酱醋之类的,使灶台煮菜者伸手可及。
讲镬就应讲讲''汤锅'',这里的''汤''是热水之意。这种锅高近一尺,圆径半尺,口略小于身,有铁制或陶制两种,在两镬之间靠近灶冲的地方,埋入灶台,利用灶膛内火的侧热温水,是对余热的利用。当做饭煮菜结束后,汤锅水的水也热了,可用于饭后的洗脸洗脚,有的农家干脆当茶水。但其实这是不卫生的,因为汤锅内的水未必沸过,只是加温了而已。但昔日的很多农民,不懂水开过才能*菌的道理,以为温水就能喝。
南方的独眼灶,大多是小灶,灶上安的是尺四镬,这种灶往往处于农家厨房的一偶,与主灶不相连。当然也有大镬独眼灶,但南方农家少见。
独眼灶的设置和使用,有两种情况:
一是农家厨房的大灶旁砌个小灶,以辅助大灶。有时候吃的人少或需要的食物少,且是临时性的,就开小灶,既省柴又省时,因为灶小镬小,操作灵便,还能精煮,这种开小灶,带有特殊照顾的意思。现在把对人的特殊照顾也谓之''开小灶'',大致的出处就在于此。
二是单身农民,厨房里就小灶一台,灶上尺四镬一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某些单身汉,甚至连单眼灶也很简陋,只是开个缺口的小缸,把尺四镬搁在缸上,就算是灶,俗称''缸灶''。''缸灶''在农村很没有面子,宁波有句讽刺人的话:''外头充头脑,家里烧缸灶'',讽喻的是某种在外面爱出风头领头搞事,家里却很穷的人。其实这种讽喻有失偏颇,有些热心于公众事业而家里穷的人,不应该被这样讽喻。
据我记忆,我家的厨房,就是两眼灶,两口镬并列在同一个灶台上,奶奶或母亲站在灶前打理两口镬里煮着的东西,我没有灶头高的时候,老是踮起脚尖闻着香气咽着口水往镬里看,我最爱看煎荷包蛋和咸带魚。煎咸带魚时超级强的香气,会溢出厨房,弥漫到左邻右舍……
昔日的农家,大多是两眼灶,大点的镬烧饭,小点的镬煮菜。烧饭煮菜同时进行,站在灶前的人,只专注于煮菜就行了。
两眼灶台的镬,一般三选两。或尺四尺六,或尺六尺八,也有尺四尺八的。镬的选用,大有大的用场,小有小的用场。
至于三眼灶,就是把尺四、尺六和尺八三种规格的镬一字排开在同一个灶台上。这种灶需要很大的厨房,一般只有家庭人口众多而且很富裕的农家才会有,所以不多见,除非是大户人家。
三种大小的镬,使用中各有所长。尺八或尺六多用于煮米饭,烤芋艿、大头菜、番薯、土豆等,有时也用来烧猪食。过去农村一家五至八口很常见,所以尺八尺六镬设计得很合理。尺四镬主要用于炒菜,吃口多的,也用尺六镬炒菜。尺八镬的直径,与民间的蒸笼直径对接,所以,家有尺八镬,蒸笼常进家,也就是说,厨房里有了尺八镬,就具备了做年糕办酒席等较大场面㝠请宾客的条件。
农家厨房里的镬,种类齐全与否,反映着家庭兴衰。镬,最知道自己所在的人家生活穷与富,粮食裕与缺,油水多与少。困囧的时候,镬也能救急,宁波有句俚语:''人情急如债,镬爿挈出卖''。这个俚语,反映了一台灶唯一值钱的只有镬,当然也反映了穷人在拮据中的无奈,和不肯欠人情债的纯朴民风。
镬的盖,木制,有平盖和高盖之分。平盖很简单,与镬平口一样大,上有一个提手。高盖由箍桶匠箍成,像个倒扣的木桶,尺许高,上也有提手。农家烧饭时,镬底处是米饭,在镬沿放个镬搁。搁上放满切开的番薯、土豆、南瓜,或给小孩子吃的玉米或整朵的鲁稷(高梁),再安上碗装的咸齑蛋汤乌贼墨之类的,叠得满满的,用高镬盖罩住,并在镬盖与镬的接触部,用湿毛巾围住,以防止蒸汽泄出。
一个或几个时辰后,饭熟了,揭开镬盖,整间厨房弥漫满了蒸汽和香气。我儿时常常候在一旁,等待着大人揭开镬盖后递给我蒸熟的玉米、鲁稷,或南瓜有柄的那一块……
那个时候,农家如决定砌灶,先要到市场上去买来镬圏和镬。镬圏是灶台圆形口上的铁垫圏,用石灰(或水泥)固定住。因为镬是经常需要拿下来刨镬底炭垢的,镬沿放在铁垫圏上,就容易提起来,不会损坏灶圏。镬的外底被烧久了,就会结炭垢,日积月累,越来越厚,镬传热会受影响,浪费柴。所以主人每隔一段时间,须把镬从灶台上拿下来,刨一刨,去掉镬底炭垢,这种炭垢,俗称''镬墨灰''。
据说刨下来的镬墨灰,可以当创口消炎葯用。当然,这发生于医疗极条件极差的年代。
1958年,农村办起了公共食堂,从此家家户户屋脊上的炊烟消失了,农家首先失去家庭功用的,就是灶和镬。当时国家发动全民大炼钢铁,很多农民就把自家正在锈蚀的铁镬,当成废铁捐献出来支援国家,有的农家,甚至把灶也拆了。
1961年农村公共食堂解散,于是家家户户又请泥瓦匠重新砌灶,市场上的镬,又供不应求起来。
新灶砌好后,连同新镬,第一次开火,得先炒''沙炒倭豆'',俗称''新灶倭豆''(我们地方把蚕豆叫作倭豆)。灶膛里烧起猛火,把沙子倒在镬里不断地翻炒,沙子温度骤升后,再把豆倒进沙子里,继续翻炒。高温的沙子,把豆烫熟。用这种方式炒出来的豆,粒粒饱满,且半爆裂,露着微黄的豆肉,香而松脆。在炒豆过程中,沙不断与新镬的毛糙表面摩擦,使镬的表面光洁起来。
农家的镬,大概也需要油水滋润,才能用得久。自1961年起的头几年,农村粮食形势仍很严竣,千家万户的镬,烤的烧的煮的炒的,多以青菜萝卜番薯土豆为主,镬因大概太缺油水,易锈,常破,于是门口修镬匠挑着补镬工具担,常常来吆喝:
''生铁补镬——,生铁补镬——!''
补镬匠只要一放下担子,搭炉生火,随着风箱有节奏的鼓风声,火炉中的焦碳吐出白色的火焰,家家户户就会拿出破镬,经讨价还价后,放在补镬匠旁排起队等待修补。
在小孩的围观中,补镬匠先对镬的破处作了技术外理,然后从白炽的火炉内钳出一小杯连杯子都通红着的液化铁水,手疾眼快地倒在镬的破口上,然后里外两边用东西捂住。一会儿,揭去两边捂着的东西,镬的破口,就被新浇上去的生铁补上了。接下去,补镬匠就小心翼翼地铲起来……
我想这些补镬匠,要是生活在现代,非是铸造工厂技术高巧的高级铸件工不可,可惜当时委屈他们了……
现在,随着燃气在农家应用并普及,昔日灶台上的''尺四尺六尺八''们,已经和灶一起,退出了千千万万农家的厨房,但它们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在农家灶文化中的地位,是不应该被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