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深
才子佳人(七)
王易图与王三小姐完婚那天,士清吃得酩酊大醉自王府回来。进得门来,没听见小妹那满院放鸽子似的咯咯笑声。没见小妹和使女那样满院跑呀、追呀、闹呀……
更没见小妹打秋千
士清一怔,翻上一个酒嗝:嗯?
进得后院,没听见小妹那叮冬作响悠悠传情的筝声。也没闻小妹那朗朗如莺歌的读书声。士清有些放心不下了,他摇摇晃晃地走进玉清的闺房。
小妹纱帐撩起!背身躺在绣床之上,面对着床镜。书案上放着王易图派书僮送来的红花盖卤喜面。那面早无有一丝丝热气了。红竹筷子放在碗旁,勿曾一动。
咦?小妹,士清舌根打僵地问,你怎么啦?
玉清动也不动,亦不吱声。犹如一尊玉美人。
你……你病了么?
心病,玉清柔柔地转过身来,哀怨道,哥哥,你没看出小妹的心?
王士清给酒力拿得似风中飘柳,摇摇难立。小妹这一句话却将他定住了。他又打一酒嗝:嗯?这才定睛看看玉清。只见她双颊泪痕,眼肿如桃。士清又一怔,她为甚哭成这样子呢?
玉清眼中又滴下泪来:皆因父母过世太早啊……
一听小妹说出这等话来,士清慌了,酒也醒了一半:小妹,小妹,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呀?
玉清只是柔柔抽泣,恰似春雨落入柳丝间。
你,士清急了,你究竟怎的啦?
玉清玉面深垂,泪儿走珠儿般滚下:含真兄成亲,我心死矣……
啊?士清几乎惊倒,你,你竟是钟情含真?
玉清泪眼一垂,羞涩良久,终于横心言道:玉清早将终身暗托含真兄了……
嗨,这竟是从哪里说起的事情呀!士清气急败坏地跺跺脚,你,你竟是如此可以!既有此心,何不早言?
玉清痛苦而羞惭地捂住脸:此等事情,女儿家怎好张口呢?竟是怪哥哥看不出小妹的心……
玉清病倒了,先是点食不进,滴水不饮,后来竟是奄奄一息了。
王士清又焦又急,又慌又怕,先是大骂小妹,后是千说万劝。怎奈小妹横下一颗要死的心肠,却使他万般无奈。只好将王易图请来。
王易图进了白府,先是感到了一种少有的冷寂,不由暗暗诧异:这是怎的了?再进玉清闺房,又见玉清枯瘦得走了模样,旱地里的萎秧似的,寒风中枯柳样的,伶伶楚楚,使人十分地疼怜。王易图吃了一惊,问:小妹,几日不见你为何病成了这样子呢?
玉清良久不语,只把一双深眍失神的眼睛深深地凄伤地望着他,突地一声哭出来:含真兄,你只顾新婚燕尔,那管小妹的一片痴情啊!
王易图做梦也没想到会蹦出这样一个果局来,顿时惊得直直地呆。
王士清见状苦苦一笑,悄悄退出去。
玉清突然坐起来,一把拉过王易图,泪水溅出眼帘:我要死了!我管不得女儿家的羞耻了!我好悔呀!悔不该早日……
王易图顿时从惊呆中惊醒。他乱了方寸,吓得直叫着要把手挣出来:小妹,小妹,千万、放尊重些……
病得弱如纸灰的玉清不知为何凭地有力气,任王易图恁地也难将手挣出。她垂死地攥着王易图的手,语如泪流:含真兄,真不知小妹心么?
王易图切切长叹一声,心头百味皆苦。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焉不晓儿女之情?怎奈,他与玉清门第年岁皆差太殊,故从不敢向这一层去想。玉清对他的一往深情,他都自欺自人地当成了妹妹对兄长的亲昵。他太喜欢玉清了啊!喜欢她那品性,喜欢她的为人,喜欢她的一切一切。她说话声态那样甜美,她笑容音貌那样芳香……她是那样那样的好、好。看到她,甚至听到她那甜美芳香的笑声话语就联想起那皎洁的月,清澈的泉,碧嫩的草,朦胧的花,娇丽的鸟……他禁不住就醉了一般地*起:啊……小妹,小妹……啊,小妹是一幅画,一首诗,一支曲,一段香啊……
有多少回王易图梦中惊起,呆呆思她半宵,辗转难眠,折磨万千。痛苦实在难捱,他只好披衣踱步户外。呀,那清清流水,皎皎月光,晶晶星亮,柔柔柳烟,淡淡轻雾……都似是玉清了。只有这夜深人背时,他方敢流露自己的深情。有时他捧起几滴露珠儿来亲吻,有时他抄起几条细润的柳丝贴至面孔上,痴痴地呼唤:玉清,玉清,我………我的玉清啊!
可是,当他白日见到玉清,玉清同他亲昵嘻闹:拉他对诗、打秋千、掏他腋窝、捂他眼睛逗他时,他又不由维护起兄长的尊严君子正气,半训斥半央求地喝止她:小妹,莫闹!莫闹啦!
玉清一啐他:谁个是你小妹!
那,那我叫你什么呢?
爱叫甚叫甚,谁管呢!
那……王易图苦笑了,我不叫你小妹叫什么?
玉清突然十分羞涩,低头喃喃,反正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王易图惊诧地抬起头来,碰到的是玉清那光彩照人的眼睛,那目光似一汪净水波动着他的心旌。他不知怎地出了两手热汗,慌忙朝玉清一拱手,啊啊,小妹,.含真还有功课没做,告辞了……说着,调头逃奔去者。
你,玉清恨得折断一根花枝,咬着花瓣哭了,你是个点不响的没有火药的傻筒三眼枪!
王易图并非三眼枪。但是,和玉清,这可能么?白府虽见破落,然几代朱紫,百年望族,依然门深似海,游龙腾蛟,岂是小鱼入跃的地方?王易图那敢非份之想。没承想,玉清竟恁地痴情!王易图不由五内俱沸血气倒翻。他百感交集,泪声奔涌地说:玉清,含真万感你的一片金石真情。然我已成婚,你是大家闺秀,又不能绐我这白衣秀士做妾?唉,他发一长叹,天乎!命乎!
天命在人!玉清断言铮铮,我就嫁与你做妾!
王易图顿时慌窘不堪:这,这怎可以呢?
这有何不可?玉清断言更铮,我乃大川明珠, 当是寸光之萤凡俗不堪么?
那时代的读书人讲究品行,纳妾非光明正大行为,且影响功名前程的(出仕后例外)。再则,玉清乃名门秀闺王家才女,怎能叫她委曲为妾呢?另说,也对不起夫人的呀!咳,为了玉清,为了夫人,为了功名前程,含真断不能如此!
王易图前思后想,千不可万不能。尽管玉清深情让他感动万分,他还是横着心肠,硬着口气说道:玉清小妹,你我乃知书达理之人,万事都有成规在胸,万不能自乱了心中秩序……
玉清心头不由一颤:纳妾做妾,委实不是堂正行为啊!咳,老天爷呀,你既生下这人中一龙一凤,却为何不成全作合啊!既龙凤不得作合,我生之何意?玉清不禁长泪又流,想来思去都是极无奈,紧握着王易图的手不禁乏力地一松……
玉清病情更为沉重了。她一直发烧说胡话:真郎、真郎,你这*人的真郎也!
天下再没比王易图好的人了么?你真乃鬼迷心窍!
很少骂人的士清骂了开来。
玉清由发烧胡说中醒过来。她冷笑着对兄长道:哥哥,凭你的境界,恁地也做这等市井之辈的俗言呢?
士清不由红了一下脸,心里苦笑:小妹嫌我话说庸俗了。可是,如今芸芸众生之心境,怎容得阳春白雪之高洁?唉,小妹,你选了一条无语独上高楼的路呀!罢罢,世界大道千万,人各有一条,随意自行,何必强加于小妹呢?
他只好再去找王易图:含真公。小妹认定之道,九牛难回。怎生是好呢?
咳,人若入道,神力难回!王易图长叹,这小妹,恁地痴!
士清不失时机言道:我观你二人倒是志同道合。
咳,不尽然也!
咦?你不以玉清为知己?
咳,知已并非道合也!
士清奇怪了:这是从何说起?从何说起?
咳,含真乃地上水,玉清乃天上云,虽是知己,焉能道合?非是一路人,怎可同路行?况,含真已婚断不能误小妹的!
含真将话说到这般分数,王士清一下子感到自己似鼠子钻进风箱里。小妹顽固那般,含真执意如此,我、我如何是好?想来思去没有办法。他只好回转府里先哄着玉清:小妹,含真已应允了你,只是他志在功名,此无成就誓不纳妾,你知他哪一年能名过孙山?我看你还是慎思之……
玉清却一口接过话来:小妹愿等他今生来世!
士清不禁呆了,旋即落下泪来:唉,前世孽债啊!
王易图却是气极败坏地来找士清:士清,我何时应允了小妹?我何时应允了呢?
士清一时苦笑无言以对,半晌才红着脸喃喃道:含真公,我这也是救小妹的权宜之计。再说……他脸又一红,再说,你出仕后也要纳妾的。
含真断不纳妾!
这又何必,士清苦笑笑,人生在世,大可不必遁规蹈矩苦若僧戒。你如纳玉清,正情投意合。况玉清识大体明大理,是成大事者贤助也!含真,你不纳之谁纳之?何以龙凤对偏作劳燕分飞?
他躬下身来,行一大礼,十分真诚地说:含真公,救救小妹罢!
王易图慌忙搀住他,而后长叹道:唉,士清啊,你真强人所难也。他思索良久,面孔一肃,郑重道,我为救玉清才不得已勉为其难。但我们之间定要玉莲之清白,不苟污泥之沾染!
就这样,王易图与玉清明了这种关系。用现代话说是“精神恋爱”。那时代的读书人礼念很重。王易图与玉清确实关系似莲花一般圣洁。
虽相爱不能相近,但却使玉清沉珂速愈。她无限欢欣道:我得龚郎如此,心意足矣!
相爱不能相近,使王易图痛苦至极。谁还忍心往这痛苦上扎刀子呢?同玉清的事情仅有几位挚友知之,却是哪一个打开这“东窗事”的呢?
我亦不知所为者,李县太说,此人直告到府台,府台将你的名份除了。
王易图又来芝罘府衙。岳父在世的时候,府尹郭禄对王易图也还算客气。岳父驾鹤西去,这位点头大老爷便就弄得不淡不咸不凉不热起来。
王易图不由感叹由衷:唉,世事阴阳,人态炎凉,不由得你不慕功名。倘若含真有功名在身,想郭禄这势利小人也不敢如此了。含真啊含真,凭这世人之薄情,你也当功名之心不已,求仕程而不止也!
古现王家,朝野敬重,士庶仰望。郭祿也不敢太不给面子。他居然给了王易图一个座儿。他看了看这个州榜魁首,心里就笑了:就你这移星转斗乾坤手么?嘴上却使很知己的口气对龚易园说:含真公,恕下官不能跟你透露此人之姓甚名谁。我不能以私废公,只能劝你今后结交朋友要留心些个,不要什么人都那般相信。你虽出置名族,才学过人。但毕竟年轻,更事尚少,这个世道,溪水人心,当需慎之啊!
府尹老爷话中有话,王易图听得心惊肉跳:这等说来,是朋友坏我?哪个朋友能这样呢?旨辇?不,他不会做等事!水珠子?他更非那种人。那么,是荣庆么?他也不至于吧?倒底是谁呢?真是令人心寒哪!王易图不由发一苦楚怆笑,今后这人还怎样结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