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野菊花总是更动人。
野菊花养到花盆里以后就一定不会这么动人了,就像原本在自然界的那些花一旦养到花盆里,性状可能优越了不少,却不再像在野外遇到它们的时候那么动人一样。
野菊花的妙处就在于一个“野”字。一个地方只要人工程度和人工痕迹到了一定水平,野菊花就必然地消失不见了。野菊花只开在无人打扰的地方,过去平原上有无人打扰的地方的时候,它们也开在平原上,现在没有那样的地方了,它们就只开在山野中了。
以野菊花为鲜明特征的这些秋天的景象和秋色的所在,没有被大规模地打扰,没有被驱赶到丧失立锥之地,几乎还是自然而然地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开放,这就是秋天应该有的原初的模样。
在闭塞的山前小村庄,梯田的边缘上,石头缝里钻出了一束顽强的野菊花;走进一条丘陵地带的土壑小径,惊喜地看到道路两侧垂挂着一蓬蓬立体的野菊花;山道上一拐弯儿,赫然有一丛野菊花从高高的岩壁上悬垂下来,以自己集束的明黄和馨香一下就能点燃了你对秋天的全部向往,像是春情一样的的期待,至此便可落地,便终于抵达了你自己原来怎么也说不清的具体对象物。
野菊花花瓣小而稀,花蕊高且密,小小的花朵的这种布局,大约是有利于抗旱和御寒。现在,菊花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之间的享受里,正修复着夜里的低温造成的伤害,刷新着被打乱了的程序,再次蓬*来。
野菊花花瓣虽小,舒展的姿态并不因此而稍有马虎,你蹲下来、你凑过去慢慢地看就会发现,它们与别的花尽情在天地间舞蹈的样子并无二致。仔细看,每朵花都是一小团,一小团一小团的花簇拥在一起,就形成一片黄色的花阵,让人觉着野菊花不小,很有规模。
野菊花花小,叶子也小还稀,其效果就是一棵菊花满满的都是花。这是野菊花的生存哲学和自我打扮的审美刻意。植物学家认为这种刻意一定是来自物竞天择的本能,在我看来却总觉着有思想与情绪的成分在其中。
野菊花在无人处的花开花落之间,用明亮的颜色和馨香的气息招蜂引蝶传播后代之外,总还是有一种顾盼生姿的美的建构意味。只要放眼整个地球环境中的动物植物地理天象,放眼宇宙,就会发现美从来不是人类的独享,它的尺度遍及万事万物。野菊花是大自然的美的尺度的一个普通践行者,不普通的是,其践行的高峰,正在万木萧疏草枯黄的深秋。
这样说野菊花的时候,默认的是黄色的野菊花。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蓝色的野菊花。
蓝色的野菊花和黄色的野菊花,不单是颜色区别,棵形、花形也有重大不同。蓝色的野菊花一般长不高,也不会像黄色的野菊花那样因为多而悬挂在崖壁上形成瀑布。蓝色的野菊花开得更低矮更淡雅,它们似乎不像黄色的野菊花那样追逐阳光,它们更愿意在阴影里,偶尔见见光就好,它们开在山野的不经意之处,本是为了不惹眼,偏偏能让人一眼就看到,看到它们的颜色和姿态,看到那颜色和姿态中自带的一腔幽怨。
蓝色的花,总让人联想到自然界的某种凄怆哀婉之情,联想到人间常存的无言的呜咽。蓝色的花,春天里有地丁,秋天里有野菊花;在葱茏茂盛的夏天,在寒冷肃*的冬天,都没有它们的身影。它们都不起眼,都贴着地皮,都稍纵即逝,也都年复一年。
这又一年的秋天里,能走到野菊花开放的地方看一看,待一会儿,就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