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鹤唳华亭》的热播,也引起了人们对“鹤唳华亭”这个典故的关注。诚然,电视剧的内容和人物都是虚构的,但“鹤唳华亭”这个典故却是真实的,它的主人公,就是西晋时的陆机。李白在《行路难》(其三)中写道: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其中“陆机雄才岂自保”和“华亭鹤唳讵可闻”两句,道出了陆机这位冠绝一时的才子,因卷入了西晋乱世的政治斗争而死于非命,给后世留下“鹤唳华亭”哀叹的悲剧人生。
出身名门,文才冠绝一时
陆机是西晋时期的著名文人,他“少有奇才,文章冠世”,他的诗歌、文章和书法都独步天下、冠绝一时。论诗,所谓太康诗风就是指以陆机、潘岳为代表的西晋诗风,讲究形式,辞采华丽,对唐朝前期的诗风有相当的影响,如他的《拟兰若生春阳诗》:
嘉树生朝阳,凝霜封其条。执心守时信,岁寒终不凋。美人何其旷,灼灼在云霄。隆想弥年月,长啸入风飙。引领望天末,譬彼向阳翘。
如果拿收入《唐诗三百首》的张九龄的《感遇》诗与之相比较,无论是创作意境还是表现手法,我们都可以发现许多因袭之处。论文,陆机的文章音律谐美,讲求排比对偶,开创了骈文的先河。西晋大臣张华曾对陆机说:“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葛洪在书中称赞陆机的文章说:“(陆)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飘逸,亦一代之绝乎!”而他的书法更是一时之选,其章草作品《平复帖》是中国古代存世最早的名人法书真迹,也是历史上第一件流传有序的法帖墨迹,有“法帖之祖”的美誉。清人吴升的《大观录》称《平复帖》为“草书、若篆、若隶,笔法奇崛”,被今人评为九大“镇国之宝”之一。
唐太宗李世民在《陆机传论》中,对他的文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古人云:虽楚有才,晋实用之。观夫陆机、陆云,实荆、衡之杞梓,挺圭璋于秀实,驰英华于早年,风鉴澄爽,神情俊迈。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千条析理,则电坼霜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其词深而雅,其义博而显,故足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文宗,一人而已。”
陆机生于吴郡横山(今江苏昆山),属于典型的“官二代”或“官三代”。他出身名门士族,祖父是东吴的陆逊,曾经在夷陵之战中火烧七百里连营,大败刘备,历任东吴的大将军、丞相等;父亲是东吴的大司马陆抗,他驻守荆州,多次击退西晋的进攻,堪称是东吴最后的中流砥柱。陆机与其兄弟曾分领陆抗部曲 ,担任牙门将。陆抗去世六年后,东吴灭亡。因此,陆机既享尽了一个官宦子弟、将相家人的荣华富贵,也承受了亡国之痛。
陆机20岁时东吴灭亡,在此后的10年时间里,陆机退居由拳县(今嘉兴)郊外的华亭,那里有清泉茂林,风景秀丽,陆机兄弟在华亭闲云野鹤、闭门勤学十余年。然而,作为一个青年才俊,陆机自然也耐不住寂寞。289年(晋太康十年),陆机与弟弟陆云一同来到京师洛阳,拜访当时的名士张华。张华对陆机兄弟极为欣赏,将他们向朝廷推荐。晋武帝司马炎杨皇后的父亲、太傅杨骏慕名聘陆机为祭酒(主任秘书)。
次年司马炎去世,杨骏篡改遗诏,独掌了朝廷大权。即位的晋惠帝司马衷是一个以“何不食肉糜”而闻名后世的白痴皇帝,他的皇后贾南风有很强的政治野心,想以皇后身份干预朝政,但被杨骏所阻止,这样一来,杨骏和贾南风之间便不可避免地直接发生了对抗。贾南风派人联络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要他们领兵讨伐杨骏。然后又指使司马衷下诏,诬告杨骏谋反,并派东安公司马繇领兵讨伐杨骏。杨骏平日里大权独揽,独断专行,但关键时刻却又不知所措,结果在府第中被*,兄弟和属下也牵连被*,并被夷三族,死者数千人,由此也引发了“八王之乱”。而陆机作为杨骏的部属,在这场宫廷政变中,却幸运地躲过了,并未受到牵连。
除掉了杨骏后,贾南风同她的亲信控制了朝政。东安公司马繇除掉杨骏有功,被封为东安王,他见贾南风暴戾日盛,打算将她除掉,可贾南风先下手将他废黜流放。接着,贾南风又利用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之间的矛盾,矫诏命司马玮诛*了司马亮和卫瓘两名辅政大臣。等到司马玮诛*二人后,贾南风又立刻翻脸,称司马玮矫诏*害司马亮和卫瓘,派兵抓捕司马玮,以专*的罪名将其诛*。这样一来,当初和她联合诛灭杨氏的几个亲王和大臣都被她除掉了。
贾南风牢牢掌控了朝廷大权,把她的亲人都提拔到重要岗位。她的外甥贾谧是一个文学青年,虽然凭借椒房之亲,权过人主,威福无比,但依旧喜好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网络了一批知名的文人士大夫,搞了一个文人小圈子,号称“二十四友”,陆机兄弟也在其中。这样一来,陆机又无形之中又成为了贾南风一党的人了。
贾南风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利用司马氏家族的诸王之间的矛盾,排除异己。由于太子司马遹并非贾南风所生,所以便想方设法谋害太子,并伪造了所谓太子“谋反”的证据,逼迫司马衷下令废掉了太子,从而导致“众情愤怒”。300年(晋永康元年),赵王司马伦发动政变,以谋害太子的罪名废掉并*死了贾南风,自封为使持节、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司马伦为扩大自己的影响,网络了一批所谓“海内名德之士”,陆机也在其中,被任命为相国参军;又因参与诛讨贾谧有功,赐爵关中侯;不久又任命陆机为中书郎,成为了司马伦的机要秘书。
谋求功名,卷入八王之乱
司马伦掌握了朝廷大权后,并不知足,又逼司马衷将皇位“禅让”给自己,做起了皇帝,司马伦的这一举措引发了众怒,齐王司马冏、河间王司马颙和成都王司马颖起兵讨伐司马伦,常山王司马乂也发兵响应。一些朝廷大臣趁机发动政变,迎司马衷复位,司马伦被赐死。在清理司马伦余党时,齐王司马冏认为陆机职掌中书,有关司马伦加九锡以及惠帝司马衷“禅位”诏书的撰写等事,陆机肯定都参与了,因此将陆机逮捕入狱,交由廷尉治罪。好在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很欣赏陆机的才华,出面替他说情,这才得以减死流放,不久又因遇大赦而免罪,陆机又一次逃过了一劫。
这时,陆机的朋友、同为名士的顾荣和戴渊等人认为国家多难,官场险恶,劝陆机辞官回乡。但陆机认为司马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而且又有很高的声望,跟着他可以建立功名,同时又自认为有经邦济世的才能,因而拒绝了朋友的劝说,留在了司马颖的身边。这样一来,他就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八王之乱”的政治漩涡,埋下了悲剧结局的祸根。
司马冏迎司马衷复位后,被任命为大司马,加九锡之命,总理朝政。司马冏执掌朝廷大权后,居功自傲,“骄奢擅权,大起府第”,而且“耽于宴乐,不入朝见”。陆机非常不满,写了一篇《豪士赋》讥讽他,其中这样写道:“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见百姓之谋己,则申宫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惧万方之不服,则严刑峻制,以贾伤心之怨。然后威穷乎震主,而怨行乎上下,众心日陊,危机将发,而方偃仰瞪眄,谓足以夸世,笑古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知曩勋之可矜,闇成败之有会。是以事穷运尽,必有颠仆;风起尘合,而祸至常酷也。圣人忌功名之过己,恶宠禄之踰量,盖为此也。”并暗示司马冏要“颇览天道,知尽不可益,盈难久持,超然自引,高揖而退,则巍巍之盛,仰邈前贤,洋洋之风,俯观来籍,而大欲不止于身,至乐无愆乎旧,节弥效而德弥广,身逾逸而名逾劭。”
文章虽好,但司马冏并未加以理会;而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陆机在文章中所说的“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恰恰成为了日后自己招致祸败的原因!
司马冏大权独揽,同司马颙等人之间的矛盾也不断激化。司马颙联合了司马颖一同出兵,并要长沙王司马乂在京城为内应。司马冏同司马乂大战,结果兵败被*。司马冏死后,司马乂独揽了朝廷大权,同司马颖和司马颙等人之间的矛盾又开始激化。而陆机因感念司马颖的救命之恩,同时也认为司马颖“推功不居,劳谦下士”,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便委身投靠了司马颖。司马颖对陆机也极为信任和重用,聘请他参大将军军事,并任命为平原內史,后人因此又称陆机为“陆平原”。
河桥鼓哀,不复鹤唳华亭
303年(晋太安二年),司马颖联合司马颙起兵讨伐司马乂,任命陆机代理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督率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中护军石超等各路兵马共二十多万人。但陆机觉得自己“三世为将,道家所忌”,而且王粹、牵秀这些宿将并不买自己的账,自己也指挥不动他们,因此请求辞去都督之职,可司马颖不答应。这时,陆机的同乡孙惠劝他干脆把都督之职让给王粹,但陆机担心这样一来,司马颖会认为自己“首鼠两端,适所以速祸也”,于是被迫接受了任命。
司马颖对陆机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临行前对他说:“若功成事定,当爵为郡公,位以台司(三公宰辅之职),将军勉之矣!”可陆机的书呆子气又犯了,回应说:当年齐桓公信任管仲,所以能收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功;而燕惠王怀疑乐毅,所以功败垂成;因此,“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也”。司马颖的左长史卢志本来就嫉恨陆机得宠,这是趁机进谗言,说:陆机把自己比作管仲、乐毅,而把你比作昏君,“自古命将遣师,未有臣凌其君而可以济事者也。”司马颖听了沉默不语。
陆机率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洛阳进发,队伍从朝歌直到洛阳河桥,鼓角声绵延数百里,声势浩大,据说自从汉魏以来,还不曾有过如此这样盛大的出兵场面。陆机屯兵河桥,司马乂则挟持惠帝司马衷御驾亲征。这样一来,陆机显然处于不利的地位,而麾下的各路兵马各行其是,陆机也指挥不动。因此,初次交战陆机就不顺利,冠军将军牵秀被击败。司马颖派将军马咸协助陆机,两军阵前大战,司马乂的部将王瑚将戟绑在马匹身上,冲击马咸的部队。马咸部大乱,马咸也在乱军中被*,从而又引发了陆机军队的溃败。正所谓兵败如山倒,陆机部下16员大将被*,“赴七里涧而死者如积焉,水为之不流”。
陆机的部下有一个叫孟超的将领,他的哥哥是太监孟玖。孟玖曾想让自己的父亲担任邯郸令,但被陆机的弟弟右司马陆云拒绝,认为这是一个重要岗位,太监的父亲不适合担任,这样一来就同孟玖结下了梁子。孟超在陆机麾下督率万余人的部队,还未开战,就纵兵大肆抢劫。陆机将为首者抓了起来准备法办,孟超居然带了百余骑闯入陆机的中军大营,将犯人抢走,还公然威胁陆机说:“貉奴(对南方人的蔑称)也能作都督?”陆机的司马孙拯劝陆机将孟超处死,以正军纪;但陆机考虑到他的哥哥孟玖是司马颖所宠幸的太监,不敢*他。但孟超却公开造谣说陆机要谋反,还给孟玖写信,诬告陆机有二心。
开战后,孟超又不听指挥,轻兵冒进,结果兵败被*。孟玖怀疑是陆机在背后下的黑手,便对司马颖诬告陆机暗中同长沙王司马乂私通。冠军将军牵秀素来巴结孟玖,加上又不服陆机,便同那些靠孟玖关系提拔的将领一同证明陆机确实怀有二心。司马颖大怒,命牵秀去逮捕陆机。参军王彰劝谏司马颖说:陆机是南方人,你过于信任和重用他,北方的旧将自然不满,所以才会诬告他谋反。但司马颖在气头上,听不进去,下令将陆机处死。临刑前,陆机怀念起早年在华亭悠闲自在的生活,感慨道:“华亭鹤唳,可复闻乎!”但悔之已晚了。
司马颖*了陆机,还要以谋反的罪名,连坐陆云。部属江统等人上书劝谏,认为“陆机浅谋致败,*之可也。至于反逆,则众共知其不然。宜先检校(陆)机反状,若有微验,诛(陆)云等未晚也。”想用这个方法,使陆云免于牵连被*。蔡克等僚属数十人也叩头流血,流涕苦劝说:“(陆)云为孟玖所怨,远近莫不闻;今果见*,窃为明公惜之。”司马颖这时也有些犹豫了。但孟玖为报私仇,不断催促,结果司马颖最终还是将陆云也处死了,并将陆机一家满门抄斩。
陆机作为一代文人,挡不住权势的诱惑,误入政坛;但又不懂官场权术,不谙官场风险,关键时刻不能全身而退,临阵指挥又无大将之才,从而招致失败,上演了一出“鹤唳华亭”的悲剧。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谈到此事时,说了这样一段话:“士有词翰之美,而乐以之自见,遂以累其生平而丧之,陆机其左鉴已。(陆)机之身名两陨,濒死而悔,发为华亭鹤唳之悲,惟其陷身于司马颖,不能自拔,而势不容中止也。”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栏目主编:王多 题图来源:邵竞 制图 图片编辑:邵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