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慷慨解囊是在调侃了李纨之后。
调侃自有原因。一则李纨原本有钱,比谁都多;二则要给也不能那么容易。关键是她掏腰包的理由: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
这话很容易被理解为势利的算计。毕竟,那园子名义上是元春娘娘的,里面住的又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以王熙凤之聪明绝顶,岂能不清楚其中利害,放着人情不做?
但,抄检大观园,就是另一回事。
事情的起因不大不小。贾母房里的傻丫头,无意中拾到绣有性爱图样的香囊,碰巧落在邢夫人手中,邢夫人则将它交给了王夫人。两人素来面和心不和,转交则明摆着是要看对方的笑话——这东西难道不是凤姐丢的?就算不是,你们姑侄也有管理不严、治家无方,甚至姑息纵容之责。
自己的嫌疑,王熙凤倒是洗清了,抄检大观园的命令却不能不执行。麻烦在于,副检察官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原本仇恨园子里的丫环,唯恐事情闹不大,此刻正是摩拳擦掌;王夫人对那地方则本有敌意,也恨不能趁此机会治理整顿,至少按照袭人的建议将宝玉移出。事实上,抄检之前她已经将晴雯叫来,莫名其妙发了一通火,认定晴雯是妖精似的东西,明确表示回明了老太太就要撵出去。
黑云压城,大观园危在旦夕。
王熙凤何去何从?
让人击节叫好的是,这个平日里“机关算尽”的人没有选择助纣为虐,也没有选择明哲保身,而是不动声色地暗中掌控局面,尽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宝玉那里,晴雯怒形于色,将箱子里的东西尽情地倒在地上,让王善保家的好生没趣,她只是笑笑而已;在黛玉那里,那副检察官因为发现了宝玉的东西,正要兴风作浪,却被她轻飘飘一句话就堵死了念头;探春说只许搜自己的,不许搜丫头们的,她也笑着说不必。最后,当查出“嫌疑人”竟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时,她又用“凤辣子”牌的幽默为这场闹剧收摊:这孩子鸦雀无声地弄了个好女婿来,倒叫你们做老娘的省心。
如此好戏,非凤姐儿不能。
这里面有双重原因。首先,王熙凤功利而不势利。如果跟市侩小人打交道,她能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但在正常交往时,看重的就不是地位,而是才情。所以,她蔑视庸俗的婆婆邢夫人,却对贫穷的邢岫烟另眼相看,对庶出的探春更是连连喝彩。哈哈,她怎么瞧得起王善保家的?
何况王熙凤还有秘密使命,那就是看不见的手派来保护大观园的。这个世俗社会之外另辟的特区,除了她没人能够守住。其中原因,固然在于她跟贾元春一样发自内心地疼爱宝玉,更在于只有她才胆大妄为,甚至无恶不作。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被王熙凤拉下马的,是现存秩序的虚伪。她玩弄权术时有多么肆无忌惮和得心应手,宗法社会就有多么黑暗,道德说教也就有多么苍白。的确,世代显赫的诗礼之家,竟然被识字不多的女流之辈玩弄于股掌之间,岂不荒唐?假正经如政老爷,假慈悲如王夫人,也都要依仗她,又岂非讽刺?
然而这小女子却如鱼得水。作为孙媳妇,她甚至胆敢拿贾府的最高权威开玩笑,说贾母给宝钗过生日的二十两银子是霉烂的,还有大把钱财压在箱底不知道用来干什么。贾母听了竟乐不可支,貌似抱怨的话语中其实充满炫耀。
如此人物,称为“新版武则天”或“女版曹孟德”恐怕不对,因为史太君并非唐高宗或汉献帝。而且,尽管老太太叫她猴子,王熙凤也不是孙悟空,她可不想修成正果,立地成佛。她*伐决断,雷厉风行,翻云覆雨,左右逢源,都是在尽情地挥洒聪明才智,这就会对所有天赋由衷地赞赏甚至敬重。可以这么说,王熙凤跟薛宝钗一样,都把真性情藏了起来,只不过凤姐儿的面具是舞台上曹操式的白脸。
这简直就是木石前盟保护神的不二人选。
唯其如此,作者才特意安排她和林黛玉同时出场,而且更要出彩。她的风风火火、咋咋呼呼、哭哭笑笑,以及贾母对她的介绍——泼皮破落户凤辣子,其实都在暗示这个女人的不同寻常。果不其然,她成为公开点明宝玉和黛玉爱情的第一人,尽管用了插科打诨的方式。然而她的支持显然要比丫环紫鹃更有分量,以至于小厮兴儿认为大局已定。
那么,她这样做,对自己有好处吗?
表面上看,未尝没有。最起码,体弱多病又厌烦俗务的林黛玉即便成为宝二奶奶,也不会与她争权夺利,反倒只会将管理权拱手相让。但如果仅止于此,那就把《红楼梦》看简单了。请问,王熙凤干了那么多坏事,为什么读者却恨不起来,甚至暗中欣赏?结论只有一个:曹雪芹喜欢她。
要不然,这个文学形象怎么会那样精彩绝伦?
同样,王熙凤也喜欢林黛玉,既喜欢她的才情,也喜欢她的性格。表面上看,这风吹就倒的美人灯很难相处,但这只是对凡夫俗子而言。相反,林妹妹的所有怪癖,在凤姐姐这里都不是问题。王熙凤真正忌惮的,是薛宝钗严严实实的道德包装,那才真是高深莫测,无缝可钻,难以动摇。
林黛玉的心思却全部写在脸上,而且单纯,那就是只要贾宝玉的真心。这就让王熙凤既放心又欣赏,至少不必小心设防。实际上,能把权术玩弄得炉火纯青的,往往对两种人另眼相看:要么比自己还工于心计和长袖善舞,要么干脆就清澈如水,晶莹如玉,那是可以滋养尚存之天良的。
这样一种超功利的欣赏,是真喜欢。
也因此,她们俩都属于大观园。
毫无疑问,林黛玉和王熙凤都无意挑战现存秩序,当然更不会试图颠覆,却在事实上成为同盟军。只不过借用鲁迅先生的表述方式,王熙凤是以其肆意妄为,将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林黛玉的结局则意味着有价值的毁灭。如果再算上薛宝钗的命运,可就是有无价值都不得善终了。
天才人物总是敏感的。难怪衣食无忧、随时都可以滚进贾母怀里撒娇的林黛玉,竟会写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葬花词;也难怪众姐妹即景联诗,自告奋勇写第一句的王熙凤,开宗明义脱口而出的竟是:
一夜北风紧。
大风起于青蘋之末。尽管此刻的贾府,花团锦簇,酒绿灯红,富贵荣华,但正如名字意味着“冷眼旁观看兴衰”的冷子兴所言,已是内囊也尽上来了,即将败落。
那么,高高在上的贾母老太太,她知道吗?
02
老祖宗,其实后继无人
按照世俗社会的标准,这贾母确实满足有福之人的全部条件: 四世同堂,儿孙绕膝,锦衣玉食,寿比南山,身边也总有人小心伺候,陪坐承欢。 平日里,大事有凤姐,小事有鸳鸯,说笑话有刘姥姥,抹骨牌有薛姨妈。 除非有元妃省亲之类天大的事,她的日常工作就是安享清福,尽享天伦。
这位老祖宗,确实活得就像宗庙里的神主。
但,如果认为她当真管不了事,便大错特错。
就说营救宝玉。老太太赶到现场,还没来得及进去就已先声夺人: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这话让贾政如何能够承受,赶紧躬身赔笑。贾母却反唇相讥,一句话逼得贾政扑通跪下: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
此刻贾政能够用来为自己辩护的,就是动机。按照传统社会的逻辑,动机纯正,则行为正当,至少不能重责。可惜这块挡箭牌立马便被贾母砸得粉碎: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
这句话,表面上是责问方式,实际上是质疑资格。大家想想,母亲才开口,儿子就顶回去,还是孝子吗?自己不是孝子,又有什么资格教育下一代?于是,问题就从贾政实施家教该不该,变成了配不配。何况老太太还有话: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
贾政彻底没戏,只好表示:以后再不打他了。
老祖母原本要的就是这句话,却并没有就此收兵,反倒冷笑着对贾政说,你的儿子,打不打的,我也不该管。看着不顺眼,我们几个回南京去就是,反正你已经让我没有立足之地了。又对王夫人说,你也不必哭哭啼啼,将来你儿子做了官,怕未必认你这娘。直弄得贾政不敢反悔才罢休。
处理贾琏偷情事件,又是另一种风格。
说起来也是乐极生悲。贾母闲得无聊,一时兴起,提出要学小户人家,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贾琏见凤姐被众人团团围住劝酒,便趁机与鲍二家的苟且,没想到被不胜酒力回房洗脸的凤姐捉奸。贾琏恼羞成怒,提剑要*凤姐,一路追到了老太太这里。结果,闲取乐差点变成全武行。
这件事的是非一目了然,却不能公事公办——果然认起真来,荣国府没面子,王熙凤也没好处。老太太到底是曾经沧海,见怪不怪,便先定调子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又对凤姐儿说: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
结果,除了鲍二家的自尽,再无风波。
风波平息的直接原因,是贾琏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打躬作揖向王熙凤和被冤枉的平儿赔礼道歉。这固然因为他自知理亏,而且夫妻情分尚存,但如果没有贾母,如何收场仍然只有天知道。贾母的态度也很明确:都不许再生气,也不许再提起此事。胆敢再提,即刻回我,不管是谁痛打一顿。
所有人都笑了,贾府一片祥和。
逻辑却很混账。什么叫世人都打这么过的?世人都打这么过就对吗?可惜只能这么着。想想看,嘉靖难道不知严嵩谋私,乾隆难道不知和珅贪腐?当然知道,却只能睁眼闭眼装糊涂,因为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齐家治国,哪里能事事认真。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才是重中之重。
实际上,如果贾母做了皇帝,是会被目为圣君的。她到清虚观打醮祈福时,一个小道士躲闪不及,被王熙凤一巴掌打翻在地,其他人也齐声喊打。贾母却立即予以制止:快带了那孩子来。小门小户家的孩子,哪见过这势派。要是吓着他了,反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
这就是“仁民爱物”了,何况还有知人善任。自己房里的“部门经理”鸳鸯,荣国府里的“总经理”凤姐,哪一个不称职?难得的是那两人还相互尊重,配合默契。相比唐宋元明清庙堂的党争不断,贾母这里堪称治理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