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义理臆度

文丨孙明君

1. 逍遥游

《汉书·艺文志》标明《庄子》为五十二篇，而今天我们看到的郭象《庄子注》则是三十三篇。后人推测内七篇的标题当是汉人刘向所添加。《汉书·艺文志》：“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刘向整理了诸子之作，《庄子》当在其中。从现有史料看，刘向具备为《庄子》内篇添加标题的条件。不论究竟出自谁的手笔，对《庄子》内篇添加标题者非常高明，以至于在后世读者的心中，“逍遥游”三字与《逍遥游》这篇文章已经水乳交融，无法割裂。

古人对于“逍遥游”三字的解释并不相同。成玄英疏曰：“所言逍遥游者，古今解释不同。今泛举纮纲，略为三释。所言三者：第一，顾桐柏云：‘逍者，销也；遥者，远也。销尽有为累，远见无为理。以斯而游，故曰逍遥。’第二，支道林云：‘物物而不物于物，故逍然不我待；玄感不疾而速，故遥然靡所不为。以斯而游天下，故曰逍遥游。’第三，穆夜云：‘逍遥者，盖是放狂自得之名也。至德内充，无时不适；忘怀应物，何往不通！以斯而游天下，故曰逍遥游。’”（《庄子注疏》，中华书局，2011，2页）古人的解读虽然五花八门，但大体上集中在无为自然、顺物忘怀方面。

近代以来，学人通常把“逍遥”解读为“自由”。章太炎《国学概论》说：“逍遥游者，自由也；齐物论者，平等也。”（章太炎《国学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0页）有些人认为“逍遥”无法完全等同于“自由”，于是在“自由”的前面加上了一个限定词，于是成为“精神的绝对自由”。在西方话语体系中，所谓的自由是指人与社会的关系，是人在政治及社会领域中，能够自我支配自己的言行而不会为他人所左右的状态。按照西方政治哲学的核心价值观，自由是公民天生的权利，是社会赋予所有人的价值。这种观念与庄子思想大相径庭，庄子不可能有现代社会的自由意识。《庄子》的逍遥“义取闲放不拘，怡适自得”（陆德明《经典释义》）。《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逍遥游”中所谓的“游”，是指游于天地之中，游于六气之中，最根本的是游于大道之中。

“逍遥游”是庄子构想的一种体道者沉浸、悠游在大道当中的怡适自得的精神状态。这种状态虽然和西方世界的“自由”较为接近，但逍遥并不等于自由。

2.小大之辨

《逍遥游》中具有小大之辨。关于大，庄子以鲲鹏为代表。文中三次给读者描绘了鲲鹏的形象，第一次是庄子自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第二是庄子引用《齐谐》之言：“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第三次是商汤与棘的对话：“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关于小，文中描绘了一群小鸟。他们对鲲鹏怒飞，不以为然。庄子两次写出了小鸟对鲲鹏的嘲笑。第一次，“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第二次，“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逍遥游》曰：“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在这里，庄子明确肯定了鲲鹏之大，否定了小鸟之无知。这样的小大之辨不仅发生在鲲鹏与蜩学鸠斥鷃身上，庄子还把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蟪蛄（小）与以千岁为春秋的冥灵以及以一万六千岁为春秋的上古大椿（大）作了对比。大小之别，昭然若揭。

郭象把“之二虫”理解为鲲鹏和小鸟。郭象《庄子注》曰：“二虫，谓鹏蜩也。对大于小，所以均异趣也。夫趣之所以异，岂知异而异哉？皆不知所以然而然耳。自然耳，不为也，此逍遥之大义。”据刘孝标《世说新语·文学》注引，向秀、郭象观点一致。向秀、郭象《逍遥义》说：“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鷃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魏晋士人的谈论无法超出向秀和郭象的义理范围。直至东晋僧人支遁提出了自己的新见解，士人群体的认识才有了突破。《世说新语·文学》：“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刘孝标《世说新语·文学》注引支遁《逍遥论》：“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鷃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在支遁眼里，斥鷃并没有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并且鲲鹏也没有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只有至人才达到了逍遥游之境。比较向郭观点与支遁观点，无疑后者更符合庄子思想。庄子强调的是“无待”，鲲鹏必须凭借风才能飞翔。《齐物论》：“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当然，支遁的观点并没有一统江湖，向郭的观点也没有自此泯灭。比如元人程端礼《古意》云：“大鹏飞南溟，抟风九万里。斥鷃无所适，翱翔蓬蒿里。为大既云乐，小者亦自喜。”还是承袭了向郭之说。向郭之说作为一家之言，自有其存在的价值。

庄子如何看待大小之别呢？《逍遥游》中讲大小之辨，《齐物论》《秋水》等篇中又否定大小之别。《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秋水》：“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应该说《齐物论》《秋水》以道观之的思想符合庄子思想，那么，《逍遥游》中的大小之辨则不符合庄子思想。既然不符合庄子思想，为什么庄子还要做小大之辨呢？我们知道《庄子》中既有庄语也有非庄语。非庄语就是用三言（寓言、重言、卮言）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思想。《逍遥游》中“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中心思想，属于庄语范畴，庄子言小大之辨采用了三言手法，小大之辨乃是庄子为了揭示其逍遥境界而采用的一种方法，只具有工具价值。

3.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至人、神人、圣人都是庄子的理想人格。庄子既然列出了三种名号，他们之间有没有区别？或认为其名为三，其实则一。成玄英疏曰：“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体语至，就用语神，就名语圣，其实一也。诣於灵极，故谓之至；阴阳不测，故谓之神；正名百物，故谓之圣也。”（《庄子注疏》，12页）但是从体道的角度看，三者并不能并驾齐驱。李大防曰：“此篇以‘至人无己’一句为主旨，既无己，自无待，更何有功名？故‘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二句，亦是宾。‘无己’二字，为庄子心学之第一义，故于首篇揭明之。”（方勇撰《庄子纂要》，学苑出版社，2018，12页）无己、无功、无名三者之间的关系，类似于《大宗师》中“坐忘”进阶的对话方式。达到了无名境界，可矣，犹未也；达到了无功境界，可矣，犹未也；只有达到了无己境界，才可矣，无以复加矣。从无名到无功，从无功到无己，逍遥境界在不断地提升过程中。贯通《庄子》内篇来看，至人与神人之间的区别不甚明显，甚至可以互相对换。《逍遥游》写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齐物论》中写“至人神矣！……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看不出至人和神人有什么区别。至于圣人，虽已得道，但还没有看到他具有乘云气以游乎四海之外的本领。如此说来，圣人似乎是比至人和神人低了一个档次的。

4.大而无用

宣颖说：“‘至人无己’三句，后面整用三大截发明之，其次第与前倒转，自无名，而无功，而无己，归于所重，以为一篇之结尾也。”（宣颖《南华经解》，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3页）“许由以名为宾而不居，以上证圣人无名意也。”（宣颖《南华经解》，7页）“姑射神人，虽唐虞之事业不足为多。以上证神人无功意也。”（《南华经解》，8页）“无何有之乡，……此世所目为无用而独适于清虚者也。以上证至人无己意也。”（宣颖《南华经解》，第9页）如果说前两截可以与“圣人无名”“神人无功”对应，那么最后一截似乎与“至人无己”没有直接联系。如果非要追求对应，第二截结尾的“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一句可以作为“证至人无己意”的证据。整篇《逍遥游》应该到此就结束了。

剩下的一截，由庄子与惠子的两次对话构成。这两段对话，主要讨论庄子思想的有用无用，似乎游离在逍遥游主题之外。第一段对话中，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我为其无用而掊之。”第二段对话中，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在此两段对话中，惠子说大瓠大树无用，其实都是在讽刺庄子的思想大而无用，庄子两次反驳惠子，为自己的思想进行了辩护。庄子提出针对惠子之言，指出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有无用之树“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当然，广义地说，庄子在回应时巧妙地描绘了自己无为逍遥的思想，也不能说与逍遥游之境没有一点关系，但庄子的着眼点还是在强调无用之用乃是大用。

《庄子》品鉴

作者：孙明君

书号：978-7-04-061164-9

定价：35.00元

出版时间：2023年9月

作者简介

孙明君 男，1962年生，甘肃静宁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市高等学校教学名师（2015年）。讲授的课程“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与赏析”被评为北京市精品课（2009年）。著作《两晋士族文学研究》《南北朝贵族文学研究》分别获北京市第十二届、第十五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出版有《中国古典诗歌品鉴》《老庄读本》等教材，发表学术文章百余篇。研究领域为老庄思想、魏晋南北朝文学。

本书特色

1.本书选取《庄子》内篇中的《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以及外篇中的《秋水》，充分体现了庄子的处世之道与德行思想。

2.本书对各选篇均作字句注释，并围绕文章义理和写作手法两个层面，深入评析《庄子》其理其文的精妙之处，内容详实。

3.本书是新形态教材，扫描书中二维码，即可获取《庄子》研究的学术资料，深入了解庄子其人，《庄子》其书。

简明目录

导言

第一章 逍遥游

第二章 齐物论

第三章 养生主

第四章 人间世

第五章 德充符

第六章 大宗师

第七章 应帝王

第八章 秋水

后记

样章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