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冷了你们就烤烤火,千万把人家的驴喂饱!”寒冬腊月里,雪地惨白、寒星闪烁的夜晚,我们赶着毛驴去山里面小煤窑上驮煤,哆哆嗦嗦出门上路的时候,父亲或者母亲,隔着街门忘不了给哥哥叮咛这句话,现在都言犹在耳。
我们是要赶着毛驴去到祁连山里小沟子煤窑上驮砟子(煤炭),小沟子指的是祁连山北麓的酥油口,离我们村子约有三十多里路程,旁边还有个大野口,后来修建了著名的大野口水库。那时候,还没有什么乱采滥挖的说法,沟口里面开有一些小煤窑,还有淘金子的“金客子”。每到年关腊月里,日子再难辛的人家,也得想方设法去驮点砟子,好暖暖和和过个年。毛驴是张王李赵左邻右舍周转借来的,驴啃脖子工騙工,今天我用你的,明天你用我的。爹和妈叮咛我们把人家的驴喂饱,于细微处负责任,好借好还,以后有事再借不难。
那时候的农村里,汽车拖拉机想都没人想,架子车是主要运输工具 但也并非家家户户都能拥有。山道弯弯,崎岖难行,一般不用架子车拉煤。毛驴既容易伺养又吃苦耐劳,基本上家家都有,驮煤的苦差事自然就落在它们身上。进一趟山不容易,一次赶上两副驴驮子当然合算,但哥哥一个人有点顾不过来。另外挖煤的人也有讲究,女人不能到窑上去,我的姐姐们自然没有资格。十三四岁的我就理所当然成了哥哥的小帮手,不过次数也不多,印象中大概有那么两三回。
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为啥那时候我们一定要半夜三更出门赶路。热炕上,睡梦之中最香甜的时候,哥哥粗暴地把我摇醒,我极不情愿地穿上衣服,黑灯瞎火中帮他绑好垛筐,装上干粮,告别爹娘,迷迷糊糊就跟着出了街门。天空寒星闪闪,似在挤眉弄眼,月亮凄清惨淡,一副愁眉苦脸,我们哥俩无可奈何。北风卷地,树木萧瑟,狗都缩到窝里去了,村子里万籁俱寂,四周围黑黝黝的,似乎藏着魑魅魍魉,我有点毛发竖立阴森森的感觉,又不敢和哥哥说,踏着雪咯吱咯吱加快脚步跟紧走。
出了村子拐上大路,没有了房舍遮挡,寒风更加凛冽,刮在脸上针扎一样,要是有个口罩或者围巾多好,破棉帽子已经不起作用,两只耳朵硬邦邦的,手捂在袖筒里冰凉冰凉。哥不多说话,我也不说话,驴蹄沓沓,脖铃声声,听得人心烦意乱。拐到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我问小沟子还有多远,哥说还早着呢。我想哭,想回到家里热炕上去,当然不可能。渐渐地就走不动了,哥就开恩让我骑到性子温顺的自家驴上缓一缓,棉裤太短,不一会脚脖子又冻得受不了,只好下来踉踉跄跄继续赶路。实在太冷太累了,遇到路边上一丛枯芨芨草,我们就停下来,哥哥小心翼翼地用洋火点着,烤着休息一会,黑漆漆的夜晚,那丛火焰好温暖,火光好明亮啊……,每每忆起,到现在都在我的眼前晃动。披星戴月艰难跋涉到煤窑上,哥和窑掌柜讨价还价装煤垛子的时候,我倒在“窑毛子”地窝铺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返回的路上,两头驴可怜巴巴,驮着驮子负重前行,我们赶驴的人倒是轻松了许多。只是来的路上忍不住把干粮提前吃完了,饥肠辘辘,归心似箭。天快黑的时候,远远地看见熟悉的村子,看到炊烟袅袅,灯火明灭,听到鸡鸣狗吠,我的身子冰冷疲惫,心里却是温暖的。想到父母亲和姐姐们在家里眼巴巴等着我们,小小的我有一种成就感,我为自己居然能够跟着哥哥去给家里驮煤回来而欣慰自豪。多年以后,上了大学,我读唐代诗人刘长卿的名句:“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感到格外亲切,就特别理解那种行旅之人跋涉奔波的艰辛和归心似箭的感情,理解诗中那寒冷凄美的意境。
星光不问赶路人,岁月不负苦心人。时光如梭,流年似水,父母已逝,乡愁如缕,好在是如今我和哥哥姐姐们都陆陆续续地来在同一座城市里工作生活,我们时相过往,互相照顾,手足之情,一如既往。写到这里,感慨万端,想起苏轼写给他兄弟的那首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怎么能忘记那次人困驴乏的驮煤经历啊,那个凄凉清冷的星光寒夜,一直映照在我的心中,多少年过去,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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