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秋兴八首》诗意
1、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深秋时节，露珠闪着冷玉的光泽。枫树林毫无生气，偶尔有鸟儿匆匆飞过。巫山静默无语，巫峡更加深邃，一片萧*之气自远而近。
山石陡峭，江水依然浊浪滔天，带着秋天的气息，急急东流。巫山高耸入云，宛如天然关塞。乌云在北风驱使下，从山顶默默滚落，将树林淹没，将草地淹没。
在山凹，在草庐门前，我两次看见在秋风中顽强盛开的菊花。望着一丛一丛相拥盛开的菊花，我流下思乡的泪水。小船孤零零地系在江边，仿佛我可以驾着这小船，穿过江淮，回到远在北方的家园。
日暮时分，白帝城不知何处传来制作寒衣的刀尺之声。缝纫工急急捶打、整理做好的新衣，要在夜色降临之前完工，赶回家中。
2、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 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 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 已映洲前芦荻花
夔府城高高耸立，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更加孤独。每当天气晴朗，北斗星在天空中闪现的时候，我总是依着北斗星的指引，遥望长安。我为什么来到这古老神秘的夔府城？我离开家乡已是多少年？我已经忘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听到猿猴的哀鸣声从江边山林中传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猿猴尚且有家，而我却是漂泊无涯。此情此景，令人潸然泪下。在满怀忧愁中沉入梦乡，竟然梦见出使边关。在云海中乘槎而行，堪称快慰无比。
此情此景，令我回想起朝中岁月。挂着哲人字画的房间，袅袅升起的檀香，笔墨纸书井然有序，安静而忙碌，那情景和我眼前孤零零伏枕而卧格格不入。此刻，远处高耸的山楼，粉白的城堞，让我更加怀念长安城。不知何处，不知是谁，在远处吹奏胡笳，悲凉悠长的声音隐隐传来，让我辗转难眠。
披衣起床，出门寻找胡笳的声音。看呐看呐，月光刚刚映照着石上的藤萝，转眼之间，又映照到长江洲中的芦荻花。光阴总是如此不可捉摸。
3、
千家山郭静朝晖 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 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 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 五陵衣马自轻肥
我每天早上来到江边这座无人光顾的小楼，看着群山的绿色由浅而深，看着远远的千家万户静静地沐浴在朝阳之中。河山如此美好。
江中打鱼的人似乎在船中过了一夜，此刻仍然和昨日一样，在忙忙碌碌地打鱼。燕子在亭子和江水间飞来飞去，不知道它是否认识小楼中的诗人。燕子自由自在，诗人漂泊不定。
想起来，我曾经也像匡衡一样向皇帝进谏，但上疏却是泥牛入海。我也曾像刘向一样传授经文，却并不能直抒胸臆，以致事与愿违。诗人也免不了搏取功名，而功名已经离我远去。
又想起长安城里的昔日同窗，他们曾经各据要津，一个个衣轻裘，乘骏马，神采飞扬，卓尔不凡。但他们是否能够以国为重，为国效命？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命运又将他们抛向何处？
4、
闻道长安似弈棋 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 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 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 故国平居有所思
忽然收到长安来的消息，说京城的局势像一盘复杂难解的棋局。百年来，京城总是波谲云诡，变幻莫测，喜剧和悲剧轮番上演。喜剧总是短暂，悲剧令人肠断。
有人说，长安已是天翻地覆，王侯们死的死，逃的逃，过去那些恢宏的宅第都换了新的主人。新的文武百官粉墨登场，衣冠五花八门，礼乐杂乱无章。
京城北面和西面，叛乱的消息连绵不断，蛮族的金鼓之音令人心神不宁。皇帝发出平叛的指令，但迟迟得不到回应。指令已经失灵，帝国危在旦夕。
望着冷冽的江水，想到长安城离我那么遥远，感到自己像这江水深处的鱼一样寂寞无助。在这寂寞无助的深秋，不由的回想起过去长安城平和的日子。那样平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吗？
5、
蓬莱宫阙对南山 承露金茎宵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 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 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 几回青琐点朝班
长安城里，最巍峨壮丽的当然是蓬莱宫阙，天子居住的地方。它似乎正对着南边的终南山。广场上，承接天上玉露的铜柱仿佛直插云霄。这高耸入云的铜柱，自汉代以至今日，不知道过去了几百年，依然闪耀着金色的光芒。长安家乡，是昌明隆盛之邦。
每逢皇家盛典，总是一派欢腾气象。向西眺望，黑色的鸟在空中结队而行，传说天上的王母会在这样的时辰自天而降，福泽四方。向东而望，则有紫气东来，老子骑牛若隐若现，函谷关顿时充满了祥和的云彩。
皇帝步出宫阙，他面前那对硕大的宫扇缓缓展开，像阳光驱散云朵，又像孔雀打开了它美丽的尾翼。我依然记得，阳光照射着皇帝衣服上的龙纹。皇帝如天子下凡，神色庄严。
沧江浪拍石岸，将我从回忆中惊醒。我发现自己仍然孤独地躺在这江边小城，浑然不觉又到岁末，浑然不觉老之将至。几度梦中重现自己出入朝廷的青琐门，醒来无限怅惘。
6、
瞿塘峡口曲江头 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 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 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 秦中自古帝王州
树木萧瑟的瞿塘峡，让我想起长安美丽的曲江。相隔万里，看不尽长风烟云，但两地都是这素净的秋天，黄茅白苇的秋天。
美丽的曲江，有神奇的夹城连通花萼楼与皇宫，曲江弥漫着皇家气象。可是此刻，曲江边，那些美好而神秘的芙蓉小苑，已经被叛乱者入侵，小苑中充满了愁苦和*气。
曲江边那些壮美的小楼，当年窗子上挂着缀满珍珠的帘子，连木柱都雕刻有华丽的纹路，极尽奢华，今天成了黄鹄的领地。曲江中的皇家船只，缆绳都是由锦缎编织而成，樯桅上装饰着象牙。如此华美的船只，它们的甲板或许已是白鸥的乐园。
遥想当年歌舞升平的长安，自古以来就是帝王的乐土，现在却饱受叛军蹂躏。
7、
昆明池水汉时功 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 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 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 江湖满地一渔翁
昆明池修建于汉时，数百年来依然波光粼粼。望着昆明池水，眼前总会浮现出汉武帝训练水军的情景，真的是旌旗招展，帆影如织。帝国的军威无远勿届。
昆明池中的织女石像栩栩如生，那织机上的丝线，在月光映照的夜色中若有若无。石鲸更是威风凛凛，它周身的鳞甲，仿佛随着秋风振动。
这一切随着战乱变得面目全非。一丛丛无人收拾的菰米随着波浪漂流，有的像乌黑的云块漂浮在水面，有的一团团沉入池底。粉红的荷花在清冷的秋风中一片片飘落，露出光秃秃的莲蓬。
我仰望插入云霄的巫山，这险峻的山峰仿佛只有鸟儿才能飞过。长安已经离我远去，我已经没有力量成为一名披甲执戈的战士，为家园而战。我将顺流东下，做一名渔翁，放浪江湖。
8、
昆吾御宿自逶迤 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余鹦鹉粒 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 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游干气象 白头今望苦低垂
美丽的长安，是我的家园。遥想当年，我们乘着骏马来到昆明池南岸，我们走过昆吾山，走过皇帝的行宫。我们穿过紫阁峰北坡，来到幽静的渼陂。我们看到，孤独的紫阁峰在静静的渼陂水面形成倒影。野鸭和灰雁划破倒影，凫水而过，悠哉游哉，不知人间苦乐。
稻子成熟了，空气中散发着稻谷的清香。鹦鹉贪食撑饱了肚子，对喂过来的稻米不理不睬。高高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可以供凤凰栖息到老。
春天来到，百花盛开，美丽的少女们三五成群去采花，田野间回荡着她们欢快的笑声。昆明池中，少年们傲立船头，象天上的仙子令人心动。岑参兄弟，你们在哪儿？你们是否还记得当年渼陂游乐？
犹记当年，我曾吟诵“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十多年时光倏忽而过，十多年前的诗句，仿佛正是为今天而作。
船儿渐行渐远，带着歌声和笛声慢慢没入夜色之中。
昔日，我也曾意气风发，用饱蘸浓墨的诗人之笔，描绘长安家园美好的景象。可是今天我已是白发如霜，望着遥远的家乡，低头叹息，不觉涕泗横流。
后记：本篇初稿于2021年1月30日，时在荆州，春节临近，正是深冬时节，面对窗外车水马龙，捧读葉嘉瑩《杜甫秋兴八首集说》，有时空无序之感。读罢《秋兴八首》，我不揣冒昧，将那堪称字字珠玑的448个文字译写出来。
将《秋兴八首》译写成散文，需要鼓足勇气。将诗句译成散文，正是对诗句的意译。莎翁有言，一千个读者眼中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诗无达诂，对于涵义隽永的伟大诗篇，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种意译。如此说来，读者诸君对于我的这一篇浅陋的意译也会报以宽恕一笑吧？
2023年7月16日 武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