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脉的开始招工,有积蓄的就盘个店面,还有人卖手机,“23万”就在朋友圈里忙得四脚朝天,他有两个微信,一个天天晒iPhone手机订单,远销西藏、新疆;另一个招工,节前的正式工招工已结束,20元/小时的临时工还在招募中。
更多的还是没有想法的人。“有点想法的人不会进富士康,即使进了也不会长久。但凡学点技术,早就跳槽了。呆久了,就成了没想法的人。”施纬说,时间久了,他们也混上了线长、组长,打混的时间也长了。
他一度把致富希望寄托在裁员上。每到辞工季,这份期望就愈加强烈,“我们都想被裁掉,求之不得。”施纬想着,以N 1计算,以他的工龄最低也有近十万赔偿,如果只靠现在的工资,一个月5000,不吃不喝近两年才有十万块。
富士康官方否认了外界传言的裁员34万人,但他们都清楚,苹果销量下滑后,IDPBG事业群(iPhone生产线)已经辞退了三四万人。
令施纬失望的是,今年裁员名单里没有他。最近,他已经吃了好几顿散伙饭,被裁员是值得庆祝的事,幸运儿必须请客,叫上三五好友,来一份石锅鱼,再来一瓶好喝又便宜的牛栏山。打工的日子里一起吹牛、打混,散伙饭后就各自天涯,成为朋友圈里的点赞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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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粉的秘诀是什么
网络招工成了如今“来钱最快的法子”,但随着年末进入淡季,招工奖励从每人2500元跌到了1800元,临近春节又跌到了600,年后更只有300,施纬感到,眼下的希望也在远去。
曾经,网络招工让他有了“再熬五年”的动力,他琢磨10年都熬过来了,再熬个5年,到时候拿着养老保险金就能回乡,2000块一个月在老家也过得滋润。抱有这样想法的,在富士康大有人在。
1990年出生的曾桢,走的是另一条富士康网红之路。在网上,她是“真真真真小姐”,有一头齐腰长发,穿老头鞋、宽大的潮牌卫衣,是大多数人心中的标准网红模样。一年多前,曾桢入职夏普品牌市场部,从福田区搬到了龙华总部。2016年,为挽回苹果的心,富士康以35亿美元收购夏普,成为苹果供应链上更有吸引力的合伙伙伴。
从深圳大学毕业5年、土生土长的深圳人曾桢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厂区工作。她在厂区附近租了3000块一个月的一居室,算是当地顶尖的奢华,却没有朋友,也不化妆了,头发都不想洗,戴着鸭舌帽就去上班。这样的日子刚过三个月,曾桢就犯了自闭,去医院挂了心理科。以前,曾桢在福田区进出大厦公寓,三五好友随叫随到,日子是小礼服、香槟和彻夜的party。
为了回到过去,曾桢决定不管开车多辛苦也要搬回市区,每天六点就从福田赶去工厂上班,“每天头都晕,天黑得连导航都提醒我开车灯”。
午饭时间,她寻找那些漆着粉色的墙角和弯曲的钢管,这些都将成为照片的背景板,“现在人都喜欢工业风。”修图10分钟后,照片就被上传到潮牌分享平台,成为服装的卖家秀。2018年,玩了半年抖音后,她的粉丝就达到了20多万,比起那一万名富士康招工号,这个成绩已经是佼佼者。但曾桢很清楚,半年里如果没有达到百万粉,就很难再涨了。
而且,曾桢不干招工,她要做的是真正的网红品牌,带货的那种。
回厂路上,“真真真真小姐”在抖音上做直播
“你采访过百万粉、千万粉的大V吗,你知道什么涨粉的秘诀吗?”章鑫跟施纬一样焦虑,但他也心知肚明,“小姑娘一个一个年轻又漂亮,我们这些老腊肉玩不过。” 章鑫的粉丝数已停留在五万很久了,前一阵,他拍了一段郭台铭走在厂区的短视频,标题“为什么郭总裁要在美国建厂”,粉丝数终于冲上了7万。
最近,他密切关注名为“富士康小可爱”的ID,这是观澜厂区女工运营的账号,三个月就涨了近一万粉丝。在章鑫的概念里,创新意味着改变标题字体。
施纬曾找两个女工协助拍过两个小段子,段子还是模仿来的,但施纬觉得太累了,找人、设计、拍摄、编辑太费事,最终播放量也不高。
李晓冬手里攒着一堆在深圳车展拍的模特,盘靓条顺,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车展蹲了多久,只看他一天发一个模特,最后积累了10万粉丝。
10年前,姑娘和性是寂寞工厂里为数不多的慰藉,当时,姑娘与小伙子的比例尚有一比十,如今厂妹仍是网上招工最好用的钩子,“富士康进得早,女朋友找得早”“钱多钱少无所谓,找到女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实际上,现在的富士康连一比十的姑娘也没有,“产线上没有姑娘,全是带把的。”为了制造姑娘很多的假象,施纬把四五个厂妹剪进同一个视频里。下班时间,零星的蹬着高跟鞋、身穿连衣裙的时髦女工走过,后面是一大群穿着深蓝制服的男士们,“这才是富士康的真相”。
章鑫、施纬、李晓冬的出现不是偶然,是下滑中的代工厂与上升中的网红经济共同造就的结果。他们陷入了自己设想的悖论:为吸引打工仔进厂,他们只拍摄工厂干净、福利待遇好、美女多的一面;但是,只要还在富士康一天,吸睛题材就不会成为创作的主流。
临近春节,施纬提前请假两天,回到四川巴中老家。傍晚天色阴沉,他在山上一边烤火,一边直播。一条“你肯定不是内部员工,是中介”的留言把他气炸了,他用力地拍火,白烟腾起,呛得说不出话,越着急,咳嗽越重,声音透过屏幕刺入耳膜,“我就是富士康员工是不是,不是骗人的是不是,你们也是有需求的是不是,我能推荐一个好部门是不是……”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是不是”,又气又急。
天黑了,新买的运动鞋踩在泥泞的山路上,直往山下窜,施纬手上还举着手机直播,镜头扫过山间,画面剧烈地晃动,直播主人那边传来一阵“卧槽”。
下山后,他没急着回家,蹲在门口点了一支烟。他解释,农村人不习惯直播,一天到晚举着手机会被当成傻子。一个脆生的童音打断了直播,唤他上楼吃饭,问他在干嘛。他扭过头,“在和远方的朋友打电话”。
施纬估摸,现在怕是有两三千富士康人在网上招工——他显然低估了网络传播的力量,当我告诉他数量超过一万人时,他叹口气,“一万人啊,去你大爷的”,又重复了一遍。
在这一万人中,“23万”始终是他们羡慕不已的“大神”,有人猜他是中介,有人猜是内部员工,也有人猜是外部供应商,才能拿到大批量手机在微信里卖,就连他的作息也异于朝八晚八的富士康厂工。他问我是否有男朋友,要求我发自拍照,约访的时间始终在拉扯,最多的话是“晚点儿”。曾经零点告诉我有空,要相约在酒店大堂,半小时后又说太晚了,被朋友拉去喝酒了。
我离开龙华厂区的前一晚,他发来自己的酒店房间号,我提议大堂见,他没了回复,电话也再没有接。
只有微信账号在持续展示这位富士康招工大神的传奇,过去的两周里,“23万”的粉丝涨了2000人,节前招工已结束,手机生意的快递也停了,“23万”发了一条朋友圈:一切尽在不言中,祝老铁们2019发奋图强,渐入佳境。
(应受访者要求,章鑫、施纬、李晓冬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