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是一个历史学者观影追剧的小系列。
在2019年的国产历史剧中,《长安十二时辰》是在还原历史细节方面做得非常用心的一部,原著作者马伯庸先生本来就有很高的史学素养,在写作此小说时为了全面展示长安面貌,下了很多工夫;改编成剧之后,服化道方面与中国装束复原团队合作,于设计上参考了大量文物,也使得观众耳目一新。剧集一上线便广受好评,乃至有人认为它代表了中国电视剧的最高水平。敝人作为马伯庸小说的忠实读者,也得到了很好的视觉体验。
不过,在这部电视剧中也有很多不符合唐代历史的地方,有些甚至和史实差距很大。其中,一部分是剧集改变了原著小说的叙事线索和人物性格,动摇了背景设定,导致错误;也有一些是出于剧组的疏忽,虽是白璧微瑕,但却容易造成观众对历史的误解。这里谈谈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错误。
报时台词的误置
时间是《长安十二时辰》里的重要元素,剧集以一天之内时间的流转,作为故事推进的标志,每一集都以代表时辰的地支命名,还配有几句听起来玄之又玄的古语,作为说明。每到一个时间节点,靖安司的“报时博士”庞灵就将之大声朗读出来,显得古意盎然,颇有“高级感”和“仪式感”。
偏偏,这些听起来很“高级”的词,不少都有张冠李戴之嫌:在典籍中,这些文言句子大多数与十二时辰无关,有的表示年、有的表示月份,一旦追究,难免令人莞尔。
例如第一集里,“巳正”这一时刻所配的文言语句是:“大荒落。万物炽盛大出,霍然而落,故云‘荒落’。”这里引用的文言中的“大荒落”,其实是西汉之前太岁纪年法中用来表示地支的用语。
什么是太岁纪年法?殷商以来,中国人通过木星(岁星)在天空位置来纪年。木星在空中自西向东一周,大约是十二年,正与十二地支相合,于是便按木星运行轨道将周天划分为十二个区域,与十二地支对应,根据木星在天空的位置,来判断现在是哪一年。
但是,岁星实际运行一周比十二年略短,加上其运行方向与古人习惯的天象解释体系不同,所以后来又发明出运行方向与岁星相反,运行一周刚好十二年整的虚拟天体“太岁”,通过太岁的位置纪年,称为“太岁纪年法”。
古人也为太岁设定了一个十二等分的轨道,以十二地支命名。太岁落在不同的位置,又各有对应的表示年份的说法,比如太岁在“巳”的位置时,此年就称为“大荒落”;太岁在“申”的位置,此年称“涒滩”;太岁在“酉”的位置,此年称“作噩”;太岁在“丑”的位置,此年称“赤奋若”。
这套以太岁位置纪年的方法,记载于《尔雅·释天》《史记·历书》《淮南子·天文训》等典籍中。后来的学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其中的称呼方式进行了解释。电视剧中“万物炽盛大出,霍然而落,故云‘荒落’”的说法,最早应出自东汉学者李巡的《尔雅注》。其余如释“涒滩”曰“大修为,万物皆修其精气”,则出自《淮南子》。这几个句子,虽然和十二地支有关,但其中地支都是用来纪年的,与时辰无关。
庞灵:这“大荒落”说的不是时辰啊!
还有一些剧中用来解释时辰的古语,其实本来不是解释时辰,也不是解释年,而是解释月。
除了纪年以外,中国古时还常用十二地支纪月。古人发现,北斗的斗柄,在一年之中正好以北极星为中心转动一周,因此他们以冬至时北斗斗柄所指方向为起始,将一年中斗柄所指方向分为十二等分,以干支命名,例如冬至时,斗柄所指方向为“子”,此月即用“建子”来代表。虽然“子”为地支之首,“建子”的月份却不是我们今天的正月。这是因为汉武帝后采用夏历,将寅月定为一年之首,所以现在农历的正月,在地支对应的是“寅”。
有了十二地支纪月法,古代天学、历法相关的著作中,就会用地支来表示月份了。比如《史记·律书》中,即记载了十二月和地支相配的情况,以不同月份里阳气的升降解释一年中冷暖的变化,阳气从建子月(十一月)开始产生,到建午月(农历五月)升到最高,然后逐渐下落,到建亥月(十月)完全潜藏,形成一个轮回,万物也随着阳气的升降而生长凋谢。故《史记·律书》将建子月描述为“子者,滋也,滋者,言万物滋于下也”。
东汉学者刘熙编纂训诂著作《释名》时,对《史记·律书》的十二地支体系又进行了一些发挥,形成了更简洁明快的解释。《释名》是当时的辞书,用处多,流传广,所以这一套说法,又被各种类书、蒙书、命理书收录,更加扩大了影响。《长安十二时辰》剧集中配合时辰出现的文言文,就多次引用了《释名》。例如,剧中配合“子初”的文字是“一阳生”“孳生”和“阳气始萌”,对应的就是《释名》中“子,孳也。阳气始萌,孳生于下也”的说法;又如配合“戌”的文字是“万物灭尽”,就对应了《史记·律书》中“戌者,言万物尽灭”的表述。
很显然,《史记·律书》中所引的相关文字是针对一年中之月份,而非一日中之时辰。剧中将它移用过来,细细品味,就和时辰不搭配了。比如“戌者,言万物尽灭”本来说的是建戌之月(农历九月),草木开始枯萎凋零。但到了剧中,与表示时辰的“戌”配合,就变成晚上七八点钟万物就要“灭尽”,岂非十分恐怖?又如,剧中“酉正”对应的是“万物成熟”,来源于《释名》“酉,秀也。秀者,物皆成也”,说的是建酉之月(农历八月)作物成熟,本来甚为合理;但放到剧中,就变成了“下午六点(酉时)万物成熟”,不知所谓了。
总而言之,《长安十二时辰》剧集,在为十二时分配相应文言时,应该是查阅了不少资料,可惜没有区分地支表示年、月和时辰的不同用法,产生了不少混淆之处,又如将明代郎瑛《七修类稿》中对“午”的解释“阴阳交相愕而仵”(“愕”和“仵”,是互相违背、抵触的意思)错断为“阴阳交相”,导致不成文句;还强行加上“抉择”的解释,就更不应该了。
顺带一说,据《唐六典》,唐代司天台负责报时,也就是“习漏刻之节,以时唱漏”的,是“漏刻生”,而“漏刻博士”作为官员,“有品秩,掌教漏刻生”,教导漏刻生报时技巧。庞灵身为“博士”,仍然枯坐在报时前线,着实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