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株,几百株,几千株,高耸入云。房前屋后,学校周围,山坡上,河岸沟边,到处有它的身影。叶子像柳形的耳环,一面灰绿色,一面淡粉白。树干上一层一层紫色的皮,皴裂着。有的卷起,像个圆筒;有的裂开,像张娃娃嘴。风吹来,枝叶摇动,哗哗,老远就听到吼声,像海里的波涛在翻滚。这树会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气味,透出辛辣,还有刺鼻的腥臭。金龟子是吃树叶的能手,可遇到它,害怕得退避三舍。
不用说,你知道了,这种树叫桉树,原产于澳大利亚。据说在它的故乡并不速生,慢慢地长,材质是很好的,可用来造船。可漂洋过海,来到我们这里,生存环境更加适宜,仿佛吃了激素那样,桉苗栽下去,用不了两三年,一下长了高过屋脊,树身汤盆那样粗大。如果植株过密,更是,一株和一株比赛着生长,谁都不甘落后,直苗苗,向着太阳,希望能多抢到阳光雨露。要生长,营养就要跟上,这一点桉树和人是一样道理。桉树拼命把根须往四面延伸,往地下深扎,贪婪地,向水向肥。这就出现了一种现象,如果地头有桉树,一大片土地种不出庄稼来。遮阴还不是原因,主要是土壤没了肥力。你在地里种包谷,黄飘黄飘的,好像饥饿中的孩子。
你的长处,很可能就是你的短处。因为这样原因,桉树历经坎坷。我们小时候,桉树,到处栽的是。树枝用来做柴禾,树叶用来沤成肥料,树干用来造牛车马车。雨季发洪水,河堤冲倒了,要紧八忙,砍几棵桉树来,用大锯子锯断,做成木桩,打下去,固定河堤。流感爆发期间,卫生室的医生,折些桉树的枝叶来,放在大锅里,加进红糖、姜块熬煮,煮成大锅药。然后开了大喇叭,通知一村人,拿着茶缸来,人多的舀一茶缸药水给,人少的舀半茶缸给。这样的汤药,有些甜味,不怎么难吃,一家人轮着喝上几口,把预防工作做在前。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各家各户,由于桉树影响庄稼生长,许多被砍了。
国家退耕怀林政策执行,45度的坡地不再种粮,需要植树。植什么树?人们忽然想到桉树,看到桉树的经济效益。炭山的煤窑开采,要用镶木,并且用量不小。桉树长得快,正好合适。种下去,不要几年,就可以采伐,卖成钱。安置个炉子,将桉树枝叶拿来烘烤,提炼桉油,卖给国家,就是钱,据说这种油飞机上用得着。新时期,响应政策,桉树获得了大发展。后来,国家禁止私人开采矿产,炭山小煤窑关闭,桉树卖不出去,厄运再一次降临,又给砍光了。
只是,我有个小小的疑问,到今天也搞不清。桉树下生出的菌子不能吃,吃了会中毒,为什么?同样的菌子,长在别处却可以吃?读书的时候没有读到答案,请教专家,也说不出来。
游览北京的天坛公园,见到许多柏树,已经很古老很古老了。树身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青苔,枝叶卷曲而有些枯萎,它们应该是明清的遗物。说到柏树,我们村前的小河边长着。巍峨挺拔,枝叶苍翠。早晨,许多鸟雀飞来这里唱歌。柏树好多株,顺着河沿排列过去,一直延伸到邻村。闲耍的时候,几个小伙伴来到这里。风摇着枝,发出很大的声音,仿佛啸叫一般,孩子们的头发顺风飘呀飘。这个时候,柏枝果会三三两两落下来,不轻不重砸在我们身上,或是地上。捡一个成熟的小果,放在嘴里咬开,柏子仁落到齿缝间,嚼一嚼,甜味没有,但却有一股和着柏油清香的味道缓缓地散发出来,弥漫在唇齿之间。
我们的小学堂是一座寺庙改成的,院子里长着两棵高大的柏树。树冠朝四面延展开去,像一大朵绿色的鸡冠花。树上有个鸦巢,上着课的时候,同学们总看见乌鸦飞来,绕着柏树盘旋。有一次放学,我因为要帮老师收交作业的缘故,滞留下来,最后走,等待同学做作业,于是等得时间等晚了。又是阴天,冷风吹着,鸦飞来,嘀呱——嘀呱——叫声那样凄厉,还夹着阴森,不禁脊背一阵发毛。对着窗外看出去,在这灰蒙蒙的日子里,柏树似乎也显出一丝狰狞来,让人怪可怕的。后来,我走过柏树下,便不敢抬起头来张望鸦巢。
秋天里,有次课间休息,高年级的几个男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攀上树去,用一根棍子,把鸦巢给捣了,枯枝、鸡毛、草茎落了一地。老乌鸦飞回来看见,自己的家不见了,发出愤怒的叫声。只可惜,它们是飞禽,不是人,叫过一阵子,无奈地飞走了,从此柏树也就没有了故事。
我的办公室前,有一大株桂树,投下荫凉可以遮没三间房子。秋天和冬天,桂树并不落叶,待到来年的初春,大片大片黄叶在风中飘落下来。值日的学生早上来打扫一次,晚上来打扫一次,但还是扫不干净。到了春末,桂花树的叶子像接到命令似的,一下长出来,绿闪闪,一片叠在一片上面,仿佛一座用翡翠堆起来的树山。黄鹂飞来,洋雀飞来,画眉鸟飞来,它们在桂花树的枝叶间串来串去,呼朋唤友,练嗓子。那是很美丽的时刻,我会停下批阅的作业,出门去看看,可怎么看也看不到鸟儿的身影,叶片太浓密了。
端午节前后,桂花开了,雪白雪白,一朵两朵,无数朵,藏在枝叶间。一所学校笼罩在花香里,一条巷子笼罩在花香里。老师们说桂花好香,同学们说桂花好香。做卫生的时候,几位女生舍不得把桂花当做垃圾扫去,弯了腰,一朵朵拾起来,用报纸包了,晾到窗台上去,对她们老师说:“桂花晾干了,老师您可以拿去泡茶。”正好我们上《桂花雨》那课书,作家琦君描写到摇花落,我把学生带到桂花树下,试着摇一摇,桂花树是动了,也有几朵被摇下来,但没有下一场桂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