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18期,原文标题《500年后,为什么还要看拉斐尔?》,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原本这个4月,整个意大利尤其是罗马,都会沉浸在纪念拉斐尔去世500周年的气氛中。但疫情打破了这一切。线下展览转向线上,将成为每一件名作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新常态”。
记者/薛芃
拉斐尔自画像
一场戛然而止的超级大展
3月5日,罗马奎里纳尔宫(Scuderie del Quirinale),一场盛大的拉斐尔纪念展开始预展。这一天,意大利总统塞尔吉奥·马塔雷拉(Sergio Mattarella)亲自到场,可见全国上下的重视程度。展览原计划于4月6日——拉斐尔去世500周年这一天正式开幕,在此之前,门票已预售出近7万张。
策展团队前期筹备了近4年的时间,从全球各大美术馆、博物馆汇集了与拉斐尔相关的204件作品,其中有120件拉斐尔真迹,包括油画、素描、书信和罕见的壁毯。在展览名录中可以看到,这些作品所在的机构,几乎覆盖了全球藏有拉斐尔作品的美术馆、博物馆,包括卢浮宫、大英博物馆、英国国家美术馆、普拉多美术馆、美国国家美术馆等。所有这些作品,保价总额超过30亿欧元,这也是意大利有史以来最高的展览保险金额。
去年是文艺复兴另一位巅峰人物达·芬奇去世500年。从年头到年尾,与达·芬奇相关的意大利各大城市——米兰、佛罗伦萨、威尼斯、都灵,都举办了颇为隆重的展览,纷纷拿出各自的镇馆之宝,来纪念这位让他们骄傲的人。然而各地的展览都是分散的、单一视角的,无法把达·芬奇的作品系统性地汇集到一起,呈现一个完整的达·芬奇。
这样一个“旗舰型”大展的理想,没能在意大利实现,却在法国实现了。去年9月,巴黎卢浮宫举办了迄今为止最全面的达·芬奇大展。对于意大利人来说,《蒙娜丽莎》无法回到故土,大概是个永远的心结。
或许因为有这样的遗憾,今年的拉斐尔大展才格外惹人注目。而且,从留世的作品来看,在“文艺复兴三杰”中,只有拉斐尔的绘画作品足够丰富、足够庞杂,撑得起一场代表文艺复兴盛期最高水准的大型艺术展览。
与“三杰”中的另两位相比,拉斐尔寿命最短,留下的完成作品却最多。据统计,目前全球公认为达·芬奇的绘画真迹(不包括手稿)不到20幅,即使是去年卢浮宫的大展,也没法将它们全部聚齐,展览运用了大量声光电的形式,来充实达·芬奇的一生。绘画之外,达·芬奇又有大量科学研究的成果,因此讲述达·芬奇的展览,不应该是一个完全指向艺术的展览。
再看另一位,米开朗基罗虽然长寿,活了89岁,但留下来的作品屈指可数。那些赫赫有名的雕塑早已成为每一个地方纪念碑式的标志,他仅有一幅架上绘画留存,就是收藏在乌菲齐美术馆的《圣家族》。他在临去世的几年中,把自己看不上眼的作品全都毁了,只把无可挑剔的精品留给世人。而且他最具代表性的绘画画在西斯廷礼拜堂的墙壁上,无法移动,所以要办米开朗基罗的综合性回顾展更是困难。
相比之下,拉斐尔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突然离世,甚至没来得及处理那些画得不太好的画。在临终委托时,拉斐尔草草将正在进行中的几件作品托付给了自己的学生朱利奥·罗马诺(Giulio Romano)。就这样,他留下了上百件作品,早期的、成熟时期的,得意之作、平平之作,独立完成的、工作室辅助完成的,巨大尺幅的、小到A4纸大小的,都有。
拉斐尔只有绘画,没有雕塑,但这不意味着他是一名纯粹的画家。在他短暂的一生中,还参与过建筑设计、室内装饰和古迹保护等工作,因此,“这次大展在着重展现拉斐尔绘画最高水平的同时,也希望让大家意识到,拉斐尔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一样,也是个全才,是一个在诸多领域都有经验和成就的‘文艺复兴式’的全能的人”。在接受本刊专访时,玛齐娅·法伊艾蒂(Marzia Faietti)一再强调这一点,她是本次大展的总策展人之一,也是意大利艺术史学会主席。
这样一场备受期待甚至背负着国家荣誉的超级大展,仅仅开放了3天,就因为意大利疫情的不断加剧而不得不关闭。在展览暂闭的这段时间中,工作人员用黑色薄纸将一些作品盖上,保护起来,他们把这项工作比喻为“等待光明唤醒这些沉睡在黑夜中的艺术品”。
随后,博物馆迅速组织拍摄了一段13分钟的线上视频导展。可无论视频拍得如何精妙,终究是透过镜头看画,而不是透过双眼。就像隔着手机屏与亲密的朋友聊天,聊到尽兴时,多么想面对面干一杯啊,可是不能。镜头抹去了太多画面中的细节——变化微妙的笔触,颜料厚重处的扎实感、稀薄处的通透感,精心书写甚至埋下伏笔的签名,画框与画面的呼应关系,这些都只能亲临感受。疫情之下,线下展览转向线上,将成为每一件名作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新常态”。
比利时画家尼采斯·德·凯瑟的作品《拉斐尔在他的画室》
完美的男子
展览从拉斐尔墓碑的复制品开始,像《本杰明·巴顿奇事》那样,倒叙着讲他的一生。1520年拉斐尔在罗马去世时只有37岁,离开得很突然,如果不是因为这么突然地去世,或许他还能迎来更巅峰的艺术生涯。当时拉斐尔是教皇利奥十世独爱的艺术家,利奥十世把自己在梵蒂冈最重要的私人居所委托给拉斐尔进行绘画装饰,也就是后来有名的“拉斐尔厅”(Raphael's Room),壁画《雅典学院》的所在地。
拉斐尔的离开,让利奥十世非常悲恸。利奥十世对拉斐尔的喜爱和器重中带着宠溺,他应允了拉斐尔生前一个出格的要求——死后安葬在罗马的万神殿。如今去万神殿,可以在不太起眼的一角找到拉斐尔的石棺和墓碑,上面写着:“拉斐尔在此处安息。在他生前,大自然感到了败北的恐惧;而当他一旦溘然长逝,大自然又唯恐他死去。”
拉斐尔的死因,是后人津津乐道的一个八卦。流行的版本中,拉斐尔的去世总与纵欲过度挂钩,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在拉斐尔传记中就是这么写的。拉斐尔的确情人众多,他的魅力足以轻易俘获当时的大多数女性。
此外也有一些众说纷纭的其他版本,其中一个可信度较高的版本是学界给出的,即拉斐尔一生的工作十分繁重,他的死也有可能与当时的流行病相关,操劳过度,一再透支,在病毒的侵蚀下最终死亡。目前,我们对拉斐尔的死因没有确切的科学证明的材料,但根据一份罗马帕里昂地区的公证文件来看,从1520年3月24日到4月6日去世,拉斐尔一直高烧不退。策展人玛齐娅解释道:“拉斐尔的死亡可能不是单一的原因,而是一系列因素综合所致。”
英年早逝,让拉斐尔的容貌和形象在最美好的一刻停止。他的形象与他的绘画气质很像,优雅、从容、完美。20岁出头时,拉斐尔画过一幅自画像,他用了肖像画经典的四分之三侧面的角度。不同的是,他用了回首四分之三,而不是惯用的正面四分之三,因此,肖像就有了动势,不是一个呆板状态。画中他的表情平静而温和,没有属于这个年纪锋利的、充满探索欲的目光,温柔如夏夜月光下的湖水,这是他留给世人的形象——一个五官标致、彬彬有礼的美男子形象。在后来的《雅典学院》里,他也偷偷把自己的形象放进这组群像中,依旧儒雅,任凭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些古代哲人进行激烈的思想交锋,他始终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曾经看过这样一段有关拉斐尔的评述:“阅读有关拉斐尔的经历令人耳目一新。与饱受折磨的米开朗基罗、深沉多虑的达·芬奇甚至疯狂的凡·高不同,拉斐尔的故事给人带来满足感和幸福感。他几乎没有仇恨,也没有艺术家中常有的傲慢自大,他身上散发着优雅的光芒,而且非常聪明。”
如果与这些文艺复兴巨匠生活在同一时代,我可能也会沉迷于拉斐尔的个人魅力,无法与米开朗基罗这样性格乖戾之人接近。但500年之后去回看这些人,却会被米开朗基罗自我的、笃定的、还有点小心眼的自私所打动,他性格的不完美和作品的完美成了世人眼中“艺术家该有的样子”,而拉斐尔待人接物、言谈举止都是文艺复兴时期标准的廷臣典范,与所有人相交甚好,才华横溢,勤奋又多产,他的性格和作品都像教科书一般存在着,难免会让人敬而远之——他优秀过头了。
“零瑕疵”的一生?
为什么无论是拉斐尔的画还是他这个人,都如此完美,招人喜欢?他是如何成为这样一个完美之人的?真的没有瑕疵吗?这始终是我对拉斐尔最大的疑问。
1483年,拉斐尔出生于艺术世家,父亲是乌尔比诺公爵的宫廷画师。乌尔比诺在佛罗伦萨北边,城市不大,却是一座文艺复兴式的“理想城市”。父亲从小就教育拉斐尔:“世界上有很多事能让你的名字永垂不朽,文学、诗歌和历史,雕塑和绘画都能真正成就你。”小时候的拉斐尔生活在蜜罐里,家境富足,但8岁时母亲离世,后来父亲再婚,拉斐尔很快就开始独立支撑自己的生活了。
在父亲的艺术启蒙之后,拉斐尔进入当时一位重要的画家佩鲁吉诺(Pietro Perugino)的工作室。可能是拉斐尔天生拥有好学的基因,还在乌尔比诺时,公爵府的室内绘画就让他意识到“别人作品的好”。他每看一幅作品都能看到优点,觉得每个人都有可学之处。到了佩鲁吉诺的工作室后也是这样,他有着超强的学习能力,可以将其他画家最好的东西都拿来,放在自己的作品中,因此进步很快。
1504年,拉斐尔画过一幅《圣母的婚礼》。从构图程式上看,与老师佩鲁吉诺画的《圣母的婚礼》几乎一样,但在细节刻画、人物动态、人与景的关系各个方面的处理上,拉斐尔都高出一截。也正是从这幅画开始,佩鲁吉诺与拉斐尔之间产生了无法逾越的差距。在那个时代,师承很重要,每一个后来的大师都是在前辈大师的工作室中锤炼出来的。当达·芬奇的老师委罗基奥意识到自己被学生超越时,便决定从此放弃画笔,改做雕塑。佩鲁吉诺不至于这么极端,但他深知,属于自己的时代过去了。
离开乌尔比诺和佩鲁贾,拉斐尔的独立艺术生涯正式开始。“佛罗伦萨塑造了我,罗马让我变得崇高”,这是后来拉斐尔对自己一生中两座重要城市的总结。学习并内化,这项特殊的天赋让拉斐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拥有了让人叹为观止的绘画技术。
16世纪的头十年是佛罗伦萨艺术最辉煌的时间。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三位同时从这里出没。此时达·芬奇地位很高,年轻的拉斐尔对他非常崇拜。这次展览展出了大量拉斐尔的素描草图,同时,在关于拉斐尔的手稿研究中,有学者指出他在佛罗伦萨曾受达·芬奇的启发也随身携带速写本,及时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想,这是研究其艺术和思想的关键材料。
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前辈与晚辈。拉斐尔是个善于社交的人,开朗善言,深得达·芬奇喜爱。在佛罗伦萨期间,达·芬奇向拉斐尔展示了还未完成的《蒙娜丽莎》,这幅画对肖像处理的新手法为拉斐尔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另一边,拉斐尔与米开朗基罗关系不好,米开朗基罗看不上拉斐尔但又嫉妒他的好人缘,后来到了罗马,两人始终是最强的对手。米开朗基罗在画西斯廷礼拜堂天顶画时,拉斐尔正在不远处画他的“拉斐尔厅”。米开朗基罗很谨慎又小气,最怕别人从他那儿偷师,因此平日里都用布把画过的地方遮住,并紧锁礼拜堂的房门。但人缘好的拉斐尔还是在好友布拉曼特的帮助下拿到了钥匙,他第一次看到未完成的西斯廷天顶画,瞬间折服。
就这样,拉斐尔看到了当时最好的画家的最好作品,他一步步改进自己的画法,形成自己的风格,成为一个吸纳了众家所长的拉斐尔。
正因为如此,从绘画本身来看,拉斐尔最受诟病的地方便是创新不足。他的画就像教科书一样,圣洁温良的圣母形象、可爱细腻的小天使、复杂激昂的大型群像场景——他做的无一不出色,成为“优美样式”的典范。后经样式主义、古典主义、学院派的继承、提炼和规范,成为我们熟知的古典之美的原型。
拉斐尔就真的如此完美而优雅吗?在这一点上,法国艺术史家达尼埃尔·阿拉斯(Daniel Arasse)认为,从1508到1520年,也就是拉斐尔绘画技艺达到成熟且日趋完美的一段时间,恰好是那个时代宗教情感最为波澜起伏的年代,最终导致新教的宗教改革运动和罗马教会的反宗教改革运动。拉斐尔身处其中,画出了一系列“异象灵见”的作品,并不都是柔美的、恬静的,正如他的画作与他的性格有某种同步性一样,这些画作也是那段时间激越的心态、情绪、矛盾和冲突的折射。
“拉斐尔和其他人一样,也有性格上的缺陷。但具体是哪些,他隐藏得很好。我们现在去评断拉斐尔,更应该了解这个艺术家是如何在他的艺术之美中升华了他那些不为人知的性格缺陷,和不那么讨喜的另一面。他甚至无需刻意,就可以掩盖这些缺陷。这可以说是优点,也可以说是某种人格缺陷。”玛齐娅说道。
拉斐尔可以做到在赞助人之间游刃有余,尤利乌斯二世、利奥十世都是他最重要的背后推手,既保护他,又保护得有些纵容,这说明拉斐尔情商极高。虽然才华横溢,但他也极力讨好每一位背后金主,给两人都画了肖像流传于世,又把他们画进壁画中,与原本的宗教和神话题材甚至毫不相关,只是为了让教皇“出镜”。这样的事,米开朗基罗是不会答应的。不过拉斐尔是个极负责任的画家,答应雇主的工作向来言出必行,这一点达·芬奇做不到,米开朗基罗则是想做却总被爽约。
“想要接近拉斐尔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这位来自乌尔比诺的艺术家既精通于各种复杂的艺术创作,又善于同所有人交流。在这些画作里,拉斐尔经过审慎、沉思,最后到升华,这一过程包含了诸多层次的解读。因此,对于每个观众,无论是最天真的孩子,还是有文化的学者都可以欣赏它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发现这些作品中不同的美感和特质。拉斐尔是属于每个人的艺术家。”玛齐娅说。
因此,对于拉斐尔生活的那个年代和之后的500年来说,他的艺术始终是普世的,可以被更广泛地接受。如果想要进入古典艺术这个领域,拉斐尔可以成为第一道门。“如果问为什么拉斐尔在今天很重要,那么就是问为什么艺术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