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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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这天下了大雪,大雪封了大青山。我被困呼和浩特回不了大后山。我的同乡民俗学者、作家雨桥老师邀我和几个城市朋友相聚,说要吃一顿地道的家乡的家常饭。
我们来到海东路一家“半亩地莜面全席馆”。一进雅间,雨桥就拿起菜谱:“菜:一盘焖羊肉,土豆丝、豆角丝炒粉条、豆芽调细粉。主食:野菜莜面席洞洞。”转脸向我们:“旧时做事宴,这叫‘硬四盘’!”特别叮咛:“我们不差钱。羊肉要正宗草原散养的,莜面要武川的,辣椒:毕克齐的,蒜:清水河的,醋:五里营的,油:纯菜籽油。一份干蘑菇羊肉热汤,一份扎麻麻炝素油冷盐汤。”
服务生多含义的诡秘不测地笑笑:“噢噢,本店都是正宗的。照办照办!”点头哈腰而去。
……我们吃得很满意,很兴奋。每人一小笼,风扫残云。“听说席洞洞好吃,没想到这般好吃!”城市朋友异口同声赞叹。只有我和雨桥还有点美中不足的遗憾:莜面是一种变色的白,显然不是手工炒制的,失去了原滋原味的绵淳。菜籽油纯粹是忽悠人,用胡麻油代替了,没有素油的色鲜味重。野菜都是大棚货,少了野味。干蘑菇勉强算是野生,但也混入不少水塔塔(菌类植物,状若蘑菇,但肉头薄,味不灵)。“扎麻麻花里混了狗尿尿花,”雨桥用筷子夹起一个花骨朵儿“骨朵儿太大,籽仁仁急蹦蹦的。你看,哄不了我俩!”
“挑剔了吧?”城里朋友满脸质疑问难的惊讶神色。
雨桥又提了一瓶蒙古王,又上了一个野菜拼盘:“慢慢圪呡着,让老陈这个地道的山上人给你们敩说敩说野菜莜面席洞洞。”
……俄顷,我举起杯子:“来,弟兄们,走一个。”于是,面对城市朋友的黑酸酸期待的眼睛,直愣愣倾听的耳朵,我回忆——讲述:
莜面席洞洞,大后山一带小民百姓的家常饭。我想,这席洞洞其实应该叫席筒筒更为确切。旧时的后山农村家家户户土炕上铺一块烂席片,也还是怕磨烂。黑夜睡觉时铺开,早晨起床后卷起,所谓“土炕无席”。想是取其形像相似之意吧,只是后山人有时把“洞”和“筒”不是那么严格区分,才将这种食品称作席洞洞的。这种食品也被风趣的称为“讨吃子行李”,一卷卷的,也是取其形似之意。当年的野菜莜面席洞洞只是为了吞下更多的野菜而创作的。莜面少,野菜多,少油没肉的,用筷子一夹,便四洒五延,碎成一铺摊摊。所以也常被爱幽默者戏谑为“狗撕烂皮裤”。(可是,“百度”里写成“席顿顿”,不知取何意。)
佩戴“红小兵”的红袖章那年我二年级。四年级的二姐失学,回村挣“工代粮”了。我便历史的承接了二姐为全家解决吃野菜任务的荣班:放学了,太阳还很高。我匆匆赶回家,放下小书包,挽起小篮子又匆匆赶出门,呼朋结伴去挑野菜。农村的孩子天生就有识别野菜的眼力,也别担心,山野里有挑不完的野菜。
你看,田头地垴,河畔山脚到处闪现着矮矮的身影。你看,挑了哦,二马着腰腰,一双小腿蜷曲成不规则的马步,时急时缓的前后左右地蹭着。眼睛得溜溜地转着,活灵灵地瞄着那菜。菜叶般稚弱的小手突然顽强有力起来。左手一把袖珍小铁铲训练有素,操纵自如,灵动、准确、迅疾:噌,噌噌噌……铲得花人眼睛;右手配合默契,习惯养成自然,铲随意动:个丢,个丢丢丢……捡拾:一苗苗,一株株,一把把……呵,手困了,倒手吧——左手拾,右手铲……小篮子变戏法般满着:流溢了——用手按;戴帽了——用膝盖摁。嚯,斩获颇丰啊!
日西沉,“遍地英雄下夕烟”。我和我的伙伴们也收工了。望其项背,追着“英雄们”的影子,做“英雄们”的尾巴,归家。菜篮子好沉啊,篮系系勒的小胳膊麻木了,谁也不叫苦,谁也信心百倍。有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的,有唱“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的,
一盏熬红眼睛的小油灯下,我拣菜,二姐洗菜。都有沙葱、野韭、醋溜溜,更多的是甜苣、蒲公英。谨挑细拣,剔除杂草和混淆在野菜里的极像野菜的臭兰香。挑一把,姐姐洗一把。绝对的纯天然,绝对的纯绿色。我们都陪了十分的小心,因为篮子里还有怕磕怕碰,必须轻拿轻放的随手捡撷的鸟蛋儿。都有黄鹂的、画眉的、百灵的,光蓝色的是河鸡鸡蛋,密密麻麻残点儿脸的是沙鸡蛋。还有碰见蘑菇圈随手采的野蘑,巴掌大的,酒盅大的,白色的、黑色的、肉色的,都打出一把把的小圆伞。
……母亲仔细检查一遍就开始切这些菜了。许是有些忙了,急了。大一刀,小一刀的。切着,切着,索性就当当剁了……野菜被妈妈剁成尽可能的碎屑,就放在温水锅里澡一下,然后用那双耍镰刀,捋锄缰的皲裂而有力的大手捞起来使全力攥尽菜水儿,就调和了一大盆的馅儿。二姐拿捏着手脚,小心翼翼的将鸟蛋一颗颗磕破壳儿,滴进野菜馅里,生怕浪费一点儿。鸟蛋不仅是当年不花钱的营养品,更重要的是有粘连聚合野菜的作用。二姐用筷子搅拌均匀了:你看,好美嗨——菜叶叶,水水的绿;菜根根,生生的白;蛋黄儿,金黄;蛋青儿,天青。呵好一盆三鲜的,抑或五鲜的……十鲜的野菜馅儿呀!色味双馨,看好吃香,让人垂涎三尺。
烧锅了。我加柴,二姐拉风箱。加柴,其实只一把干麦秸的引火柴。引着火,就加父母下田劳动路上捡拾的晒干了的驴粪蛋儿,羊粪珠儿,更多的是塔形的牛粪块儿。这时,妈妈已经一大坨莜面擀成一大块长方形的片儿,均匀地摊了筷子厚的一层野菜馅儿,再用刀划成几小块。然后就像席筒般的卷起来,一捆一捆的排列在面案上。然后手起刀落,切成一节一节的。长约二寸许,粗不盈寸,绝类行李卷儿。切一节,往笼屉里卧一个……水开了,锅滚沸了。母亲把满满卧居着席洞洞的两节大笼屉置放热气腾腾的锅上,用笼布围严实了:“加火,加火!怕跑气。火力赶不上,就流成板片片了。”
开始蒸饭了。二姐使劲推拉得二股子鸡毛风箱“呼——嗒,乎嗒——”山响,我一铲一铲加粪。随着二姐的拉奏,灶里的火苗“呼儿——呼儿”欢唱着,也欢笑着。又像在有节奏地咏诵:熟啦——熟啦……火欢势起来,二姐放缓了推拉的速度,小声哼起《风箱谣》“手拉风箱蒸莜面……”舒畅着得意着。我却是一眼眼儿个端端地瞅着锅口、笼屉,心里念叨着:啊,冒气了;啊,气大了……啊——终于气圆了。母亲说气圆了,莜面就熟了。我是饿得难耐而发急了呀!
大概十多分钟吧,母亲说:“住火啦!回回汽——揭笼。”
二姐随即停止了拉奏。哒——风箱背杆合回去了,像呼吐了一口长气,二姐甩了甩酸麻的胳膊。母亲把长把铜勺伸来,勺里滴了小半勺菜籽油。伸进灶口,架在余火上炝油——沙,沙拉拉油滚了。拉出勺,母亲又放了一大撮扎麻麻,又是沙沙冒起香气。母亲忙着揭笼屉,二姐端上半小盆冷盐汤:葱花花、油点点、韭菜叶叶、辣椒面面、扎麻朵朵、蘑菇瓣瓣,美的逼你眼睛。
两节大笼揭开了,全家人围笼围剿野菜莜面席洞洞。嚯,好一顿家常饭:莜面、素油扑鼻扑鼻的香;葱韭蒜辣眼辣眼的香;家做陈醋酸心酸心的香;野菜草草味、泥土味的香;扎麻麻、野蘑菇说不出味道的香……“饭给饥人吃啊,怎生一个‘香’字了得。”我不禁感叹了:“这是荒年恶月,青黄不接之际的家常饭,因此也叫‘度饥荒’饭”。
雨桥老师也感叹道;“时代在变迁,人和事物也跟着在变。当年的度饥荒饭野菜莜面席洞洞,如今走红起来,成为美食家,将军肚们舌尖上的特色美味佳肴。以权威品牌的姿态雄踞于餐厅、饭馆。”
呵,家乡的家常饭——野菜莜面席洞洞噢!
作者简介:陈珍,内蒙古四子王旗人,五十年代出生,乡村教师,内蒙古作协会员。诗歌、 散文、 短篇小说、 散见于区内外报刊。 曾多次获奖。远方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居深村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