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前的渔洋关镇,是五峰县的一个县辖镇,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隶属渔关人民公社。镇子说大不大,东西一条长街分四段形成下街、正街、水田街、染街,每段长短不一,或百米或几百米。最短的河街,贴在正街背面,街西头从已拆除的横街进,东接中码头,上赖家巷子,又与正街、下街相通;说小不小,城镇居民加上学校、百货、医院、粮管所、食品站、供销社等单位职工,近五千人享受计划物资的票证供应,与县城规模不相上下。水田街是全镇的商业中心,隔壁挨隔壁开着对门铺子,节庆的时候,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热闹的景象不亚于当今的胜利路。从水田街爬上陡礓礤子,一间颇具规模的“国营渔关饭店” 雄居正街街首。那些年,全镇只有两家餐馆,这家国营饭店和另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合作饭店”。镇上的人们俗称国营饭店为“福利”,又敬称“福利”为“高级馆子”,代表渔洋河流域土汉菜系的顶尖水平。高级馆子店堂摆八张方桌,每张桌子围四条板凳;卖牌子的柜台上,一大筲箕肉包子堆码如山,包子皮沁着油,热气腾腾,撩人眼馋;墙面挂一溜菜牌,什么辣椒炒肉片,蒜苗爆猪肝,酸菜炖肉皮,尽是美味佳肴。其中一道“肉片炖豆腐”集渔洋味道之精华,令走南闯北的汽车司机垂涎三尺。往返于五峰县城至宜都县城的班车,路过渔洋关镇的鹤峰县、来凤县的货车,冲这道招牌菜,赶着路掐着点到“福利”吃饭。肉片炖豆腐用连瘦精肥的肉片爆香,家常豆瓣酱烧红汤,豆腐切片,煎成二面黄。土钵盛菜:煎豆腐打底,炒肉片上盖,青蒜苗戴帽。三角炉子拈炥火丝,文火慢炖,哇!色香味浓,珍馐美馔。条件优渥的驾驶员们或慢慢品味,或大快朵颐。“肉片炖豆腐”口碑载道,声名远扬。细心的食客发现,除了炒菜师傅的手艺,主要食材——豆腐才是美味的关键所在。
肉片炖豆腐的“豆腐”出产于下街的小作坊——“粑粑组”。“粑粑组”位居“邹天河药铺”斜对门,房屋三开间。左间是库房兼账房,铺台子开在屋内,柜板上贴一张营业执照,粉笔画的几个“正”字,记着进进出出的流水账;右间砌一煮豆浆的柴火灶,灶后面是压豆腐的架子;大门逢中,两口蒸粑粑的矮灶顺着门。过了矮灶,里屋吊脚楼楼面搁张方桌,桌边鲜见顾客,桌上常摞一摞端豆腐的纱撮子和筲箕。作坊主营打豆腐、蒸米粑粑,偶尔蒸几番发糕。镇上的人使用简称,有着独特的习惯,比如,供奉龙王的“龙王庙”,本是祈求龙王保渔洋河水运平安的地方,人们偏偏称为“王爷庙”,弄得不明就里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绪,以为这里敬奉着某一位王公贵族。“粑粑组”蒸粑粑比打豆腐的规模小得多,人们不说“豆腐组”,且习惯称之为“粑粑组”。上街下街,大人小伢,顺口成俗。
“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一种特有的经济组织,它有别于个体经营,又达不到集体合作企业标准,就“粑粑组”而言,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三个小脚女人合在一起,凭简单手艺,更凭粮食计划供应的保护,让物资短缺的城镇居民多一项食材选择。
“粑粑组”有四位员工,蒸粑粑的向婆婆和她男人——打杂的李老,打豆腐的周婆婆和钟婆婆。四个人平时各做各的事,各干各的活。“粑粑组”组长是向婆婆,向婆婆除了保管粮食供应证,并没有多少日常管理工作,她还兼任居民小组长,忙于社会活动和政治学习,调解邻里矛盾,化解家庭纠纷,也责无傍贷,时间长了,身上积攒了些许官僚气息。她人长得精瘦,腰板挺直;一件洗得发白的阴丹士林大襟褂子,收拾得干净利索;头发光光溜溜,在脑后绾个髻;一双小脚走在街上,“噔、噔、噔”虎虎生风;说话脆嘣,再麻烦的事,三言两语,即刻息事宁人;办事果断,再扯皮拉筋的人,见她来了,也会避她而行。李老是个老实巴交的人,除了挑水“哼”几声,整天没得三句话,劈柴、推磨等杂事都属他的职责范围。一副好身体,一把好力气,春夏秋冬,他总是下街最早起床,最早下河挑水的那个人。挑满了水缸,他捡起磨轧推磨,当钟婆婆来上班的时候,滤豆浆的包袱已经吊起来,豆浆牵线的流,钟婆婆摇一摇包袱架,豆腐渣滚成一个圆坨在包袱里翻过来滚过去。滤完渣,钟婆婆把豆浆舀到锅里煮,待煮开的豆浆舀进水缸,便是周婆婆的事情了。
周婆婆大名周开礼,本是渔洋河下游宜都县聂河人氏,一九四二年逃日本难来到渔洋关,带着打豆腐的手艺和勤劳善良在镇子上落籍生根。日本鬼子败退后,渔洋关镇逐步恢复元气,生意日渐兴隆,不到一年光景,镇上八家茶号相继复业,街面上人来人往,渔洋河百舸争流。周婆婆和她男人黄爷爷在下街佃间木屋,做起打豆腐卖豆腐干子的生意。周婆婆打的豆腐鲜滑嫩爽,唇齿留香,很快赢得乡邻喜爱。当红茶开园,制茶师傅忙,赶茶姐妹忙,运茶的船架佬更忙。黄爷爷挑一担豆腐,周婆婆挎一篮豆腐干,串街走巷,全镇叫卖;起早贪黑,一家茶号到另一家茶号,一条船到另一条船;省吃俭用,辣椒当盐,豆腐渣炒菜,旧包袱布裁衣。含辛茹苦几年,苦尽甘来,攒下一些家底,委托远房亲戚在唐家冲购置几亩水田,写了地契,画好押,只缺中人签字。一夜功夫,解放军从潘家湾打了进来,镇上的商团在栗树脑朝天空放几枪,作鸟兽散。从此,渔洋关回到人民手中,中人跑得无影无踪,地契自然作废。抗美援朝时,全国人民捐款捐物支援志愿军,周婆婆和黄爷爷把准备买田的现大洋,暗地里捐了出去,银元投进捐款箱的一刹那,她们如释重负,像躲避了一场瘟疫。周婆婆非常庆幸,她说晚几天解放,买了田,划成分时,那算完哒!公私合营,黄爷爷去区卫生院做炊事员,周婆婆和向婆婆、钟婆婆三个工商业者共同组成“粑粑组”。
滚烫的豆浆在水缸里翻着泡儿,阵阵水气夹带着黄豆的清香,在空气中打转。周婆婆舀一瓢豆浆冲了冲,感觉温度适宜,拎起卤水罐,将卤水缓缓点到豆浆中。制卤、点卤是打豆腐的核心技术,很多人只知皮毛,不知其所以然,周婆婆成竹在胸,经验丰富,操作起来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十几分钟后,豆浆分淅沉淀形成豆腐花,然后装箱压盖,赶在午饭的时候,白豆腐变成煎豆腐,盛入“福利”的炖钵。
向家、周家、钟家,是下街的老门老户。向家的房子在“王爷庙”的巷子口,前屋出租给合作商店,中屋是单池,向婆婆和李老住后屋的吊脚楼。周家和钟家的老屋在“粑粑组”的上下隔壁,穿榫木架子屋,除了自己住,剩余的房间佃给别人,收点租金贴补家用。解放前,三户人家凭手艺做小生意,生活得过。解放后,她们组合一个微小的经营集体,一份稳定薪水加房租收入,吃穿缴用优于其他居民,即使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也未为温饱发愁。
家门各有不幸,只是痛点不同,三个家庭不愁生计,却忧于子嗣。向婆婆和周婆婆不曾生养,钟婆婆的独子是个盲人。向婆婆认了门干亲,晚年随干女儿到乡里生活。钟婆婆与盲人儿子相依为命直至终老。周婆婆早年过继了一个本家儿子,儿子长大外出读书,后留在外地工作,交通不便,几年才回来一次,周婆婆感觉指望不到继子,年轻的时候就准备自己的后事,置办妥当寿木和装老衣。每年夏天,她从箱底翻出装老衣,放在后廊子晾晒。过细清点上四下三,鞋袜帽盖,嘴里喃喃自语,脸上幸福洋溢,心满意足的样子像新娘欣赏自己的嫁衣。就这样,年年晾晒,幸福地晒了几十年。
上世纪七十年代,杜妈接替向婆婆蒸米粑粑,蒸了几年,便开放改革了。政府鼓励个体经济,人们闻风而动,机灵活泛的王德生购一台轧面机,开了家面条店;住牛必芳老屋的胡裁缝进一批巴拿马布料,边缝衣服边卖布匹。以往仅有“粑粑组”和一家合作商店,略显沉寂的下街,接连开了几间铺面,商业氛围逐渐浓厚。随即,嗅觉灵敏的仙桃人,拖家带口蜂拥而来,在水田街、正街、下街摆摊售卖汉正街小商品,掀起户户开店,全民经商小高潮。从此,古镇渔洋关步入发展快车道,百业兴旺,万象更新,热闹非凡,山乡巨变。
来自天门的手艺人在河街新开了一家豆腐铺,引进化学卤水点豆腐,人称水豆腐。水豆腐又嫩又白,成本颇低,“粑粑组”的石膏豆腐竞争不过,自然歇业了。“国营渔关饭店”几个敢为人先的厨师辞职下海,在钟岭长途汽车站旁建了一栋“土家酒楼”。他们曾经供职的福利饭店自然不甘示弱,也去钟岭开了一家分店。两家餐馆竞争激烈,各不相让,声称自家的“肉片炖豆腐”是最正宗的传统味道。见多识广的老司机们嘴里打着哈哈,心里明镜似的,没了“粑粑组”的豆腐,哪一家的“肉片炖豆腐”都不是没齿难忘的渔洋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