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成道者毗瓦巴在萨迦派的道果修法系统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大乘要道密集》一度被认为是元帝师八思巴(’Phags pa Blo gros rgyal mtshan, 1235–1280)编集的一部汉译藏传密教文献,其中萨迦派所传的“道果法”占有近三分之二的篇幅。其中的第二卷是《密哩斡巴上师道果卷》,包含多种道果修法。国家图书馆还藏有一部独立成册的元释莎南屹啰译的《密哩斡巴上师道果卷》。此外,《大乘要道密集》第四卷中也有多篇与毗瓦巴相关的文本,如对毗瓦巴的赞颂《修习自在密哩咓巴赞叹》,另一篇对大成道者的赞颂《成就八十五师祷祝》也提到了毗瓦巴,同时我们还见到了两篇修习毗瓦巴的仪轨,即《修习自在拥护要门》和《修习自在摄受记》。《修习自在密哩咓巴赞叹》为萨迦班智达造,与它相应的藏文原本很容易找到,而对后面这二个修法文本,我长期一筹莫展。这次在康宁寺得到贡嘎上师指点,方知原来它们就是后来被习称为Bir srung的修法,故很快就找到了与它们相应的藏文本。Bir srung可译作“修习自在拥护”,或“毗瓦巴拥护”和“密哩斡巴拥护”,其核心内容是教授行者于行住坐卧四威仪之中始终与毗瓦巴相应,故它亦被称为“毗瓦巴上师瑜伽”(Bir wa pa bla ma’i rnal ’byor)。这一修法与甚深道上师瑜伽(Lam zab bla ma’i rnal ’byor)、喜金刚道时(Kye rdor lam dus)、那若空行母(Nā ro mkha’ spyod ma)等,合称为“四种不断”(chag med rnam bzhi),是萨迦派行者一生不可间断的四种成就法修行。对于其重要性,《修习自在密哩咓巴赞叹》中这样说道:“是故尊德之妙用,悯念一切众生故,闻名罪业皆解脱,具大慈悲愿摄受,自从今日而为始,行住坐卧常念汝,乃至末等尊德间,愿我恒常不舍离,如此决定得摄受。”简单说来,行者应该在日常一切活动中观想毗瓦巴,只有如此方可获得后者的加持摄受。换句话说,行者应该在日常生活中践行“修习自在拥护”修法。由此可见,毗瓦巴对于萨迦派的修法传承是何其的重要。
《大乘要道密集》之《修习自在拥护要门》
大家或在藏传佛教的唐卡和造像艺术中常常看到毗瓦巴以手指日的形象,这是对他生平中的一则神通故事的再现。《成就八十五师祷祝》中有四句对毗瓦巴的赞颂,说“上师尊处我敬礼,善能逆流大江河,饮酒指住红日轮,其名号为密哩(二合)咓巴”。“密哩(二合)咓巴”当然就是毗瓦巴,他以手指日的形象即来源于这里所说的“饮酒指住红日轮”的神通显现。为了更好地了解毗瓦巴和他对萨迦派教法和修习的重要性,在此我们先对他的生平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关于大成道者的传说有不同的传承系统,他们的故事都带有传奇和神话色彩。但是,他们早期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甚至有些成道者仅留下了名字,在后来的传播过程中,他们的故事才越讲细节越多、情节越丰满,也出现了多重维度的诠释。八十四大成道者故事中最为出彩的莫过于毗瓦巴的传说,而后者生平中最重要的一个神通故事就是“饮酒指日”。
根据传统的说法,毗瓦巴于七至八世纪间出生于东印度一个王室家庭,也有学者认为他生活在十世纪中晚期。他像佛陀一样,放弃了锦衣玉食的王子生活,选择在印度索玛普利寺出家。后来他在那烂陀寺住持法友(Dharmamitra)座下受比丘戒,戒名“吉祥法护”(Śrī Dharmapāla),学习《上乐轮本续》。法友圆寂后,他继任那烂陀寺住持,白天教授显教经典、辩经和著述,晚上修习《上乐轮》。修持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没有获得任何成就,反而噩梦连连,非常灰心,甚至把念珠都丢入了茅坑。这时,喜金刚的明妃无我母于他梦中示现,告诉他《喜金刚》才是他修行的重点。于是,他取回念珠,用香水净化,继续修持。次日晚,他终于在无我母的秘坛中觉受了本初智慧,得授四种灌顶,证初地菩萨果位。此后连续六个夜晚,他在无我母的教授下,层层递进、证入诸地菩萨境界。第七夜,他摧碎执染,证得第六地菩萨道阶。无我母遂传授给他道果法根本文本——《道果金刚句偈》。
那烂陀寺遗址
类似的叙事,我们也可在噶举派祖师那若巴(Nāropadā,?–1040)的传记中见到。那若巴同样在那烂陀寺出家,法名无畏名称(Abhayakīrti),曾担任那烂陀寺住持。他曾亲见智慧空行母(Jñānaḍākinī),后者指引他于帝洛巴(Tilopadā, 988-1069)处问学。为了寻找天命所归的根本上师,那若巴辞去住持位,离开寺院,成了一名瑜伽士。他最早专注于《喜金刚》修行,成就微小,后得神启,全心投入《上乐轮》修行,帝洛巴授以大手印教法,终获大成就。这些故事的背后是成道者传记中一个常见的主题结构,即选择正确的本尊和上师的重要性。这种选择不是随机的,它是由行者特定的业力因素(karmic elements)决定的。当然时机也很重要,只有在所有业力圆满成熟、因缘具足和合的前提下,行者才能开启通往成就的道路。这一点在《密勒日巴尊者传》中对他如何向玛尔巴译师(Mar pa Lotsāba Chos kyi blo gros,1012–1097)求法的讲述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让我重新回到毗瓦巴的故事中来。在亲见无我母之后,毗瓦巴的行为方式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寺院里流传着他饮酒、吃肉、与女人私通的种种传言。据说有一天一位眼尖的比丘发现寺院中的鸽子不见了,怀疑有人*了鸽子,于是携众人搜索僧舍,发现毗瓦巴正在屋中一边饮酒、一边吃着鸽子肉饼。他的行为激发了众怒,他被驱赶出寺。在离开那烂陀之前,他把自己的袈裟和乞食碗都献给了三宝,全身赤裸,说自己很丑,所以取名“Virūpa”,意为“丑陋的人”。后来,人们发现毗瓦巴其实并没有*死鸽子,那不过是神通显现,鸽子又复活了。在修持时,毗瓦巴周围有各种神秘妇女出现,但她们是空行母,是前来享用荟供食品或参与密教仪式的。毗瓦巴表现出来的这些貌似放荡不羁的行为,其实不外乎我们前面谈到过的密宗行者触犯道德底线、突破对饮食男女禁忌的堕罪修行。被逐出寺之后,毗瓦巴到处流浪。作为瑜伽士,他的经历主要突出以下三个主题,即示现神通方便、降服外道和传播金刚乘教法。其中有许多精彩的故事,我们没法一一讲述。而“善能逆流大江河,饮酒指住红日轮”,则是毗瓦巴作为大成道者的最具代表性的神通事迹。
“善能逆流大江河”说的是有一次在去印度南方的毕米斯瓦拉(Bhimeśvara)地方的路上,毗瓦巴来到恒河岸边,要求渡河,船夫则让他先支付船费。毗瓦巴说他可以满足船夫的要求以代替船费。船夫说,他希望河流变窄。毗瓦巴即用食指指了指河水,河水随即倒流。河边房屋开始下陷,上游河水泛滥,让很多人感到害怕。当地人带着牲畜、谷物、黄金和珠宝等多种供品,恳求毗瓦巴令洪水停下来。毗瓦巴打了个响指,河水流动又即刻恢复正常。随后,毗瓦巴将所有的供品都给了船夫,但船夫拒绝接受这些供品,虔诚地跪倒在毗瓦巴的脚下,恳求成为他的弟子。于是毗瓦巴将所有供品归还给当地人,一切恢复正常。这位船夫后来被称为东毗嘿噜葛(Dombi Heruka),是毗瓦巴最重要的两个弟子之一。还有一次,毗瓦巴站在恒河边对着河水说:“我是坏人,我不想污染你,请你让我通过。”话音刚落,河水立刻从中间断开,分为两边,毗瓦巴毫无困难地从中间走了过去。浮海、渡水以及对河流的控制是大成道者成就的标志之一。我们在许多大成道者的传记中都看到了类似的叙述。
毗瓦巴继续他在毕米斯瓦拉的行程,到了一个叫达基尼塔帕(Ḍākinītāpa)的地方,他和弟子走进当地一家酒馆点酒开喝。酒馆主人是一位女士,名字叫喀玛如帕悉地(Kāmarūpasiddhī),她要他们先付酒钱才给酒喝。毗瓦巴说,等他们喝得满意了,女店家自然就会得到酒钱。可她不相信毗瓦巴,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支付酒钱?于是,毗瓦巴拿金刚杵在地上画了一条线,说当太阳的影子到达这条线时,他就会立刻付钱走人。其实,此时毗瓦巴已经“指住红日轮”,将太阳的运行定住了。他和弟子自顾自地开怀畅饮,先把店里库存的酒都喝完了,再把附近十八个城镇的酒也都喝完了,但太阳的影子依然还没超过他划下的那条线。太阳一直不下山,天现异象,国王和御用的天文学家都感到十分困惑,人们日常生活被打乱了,很多人无法入睡,社会上出现了各种的混乱。当国王意识到这种异相原来是毗瓦巴的神力造成,立刻来到酒馆要他释放太阳。毗瓦巴说他没有钱付给酒馆老板,国王不得不马上替他付了酒钱,于是太阳终于落下山来。
毗瓦巴饮酒指日唐卡绘画
萨迦派所传的“修习自在拥护”修法,再现了“饮酒指住红日轮”这一经典情节,《修习自在拥护要门》开头是这样说的:“顶礼最妙上师!夫修习自在吉祥必哩(二合)咓巴观想次第者,自己稳软座上坐已,皈依三宝、发菩提心。自己面前,想狮子座,或莲花座,或如意树,随意皆可。彼上缘想必哩(二合)咓巴师,一面二臂,身青黑色,右掌按座,左手指日月,具威雄相、额严花鬘。”很显然,行者在观修“修习自在拥护”时,开始观想的即是毗瓦巴“饮酒指住红日轮”的威严之相。而“饮酒指住红日轮”这种说法其实有深厚的密教义理背景,毗瓦巴所传的教法中有一类被称为红阎魔敌教法,在《丹珠尔》中见有一个《红阎摩敌如意宝鬘成就法》(gShin rje gshed kyi yid bzhin nor bu’i ’phreng ba zhe bya ba’i sgrub thabs,Toh. 2083), 其中就提到了使太阳停止运行的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