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蒋春林
《红楼梦》第一回就提到葫芦庙,在甄士隐家隔壁。葫芦庙是一座地方窄狭的古庙,作者设置葫芦庙是用谐音法,葫芦谐音糊涂,甲戌本在此有批语: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从此开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红楼梦大戏之帷幕。
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贾雨村和甄士隐认识了,获得甄士隐的青睐和赏识,八月十五得到甄士隐赠送的上京赶考的经费,连夜启程离开了葫芦庙,第二年元宵节甄英莲被拐子拐走,三月十五葫芦庙里的和尚炸供,烧着油锅,烧了甄士隐家,葫芦庙也烟消云散。
烟尘散尽,但是葫芦庙的余波袅袅,第四回的回目有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葫芦僧是葫芦庙里幸存的和尚,葫芦案是甄英莲被两家强抢的案件。这个案件被葫芦僧和贾雨村联手稀里糊涂的结案了。甲戌侧批: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葫芦,糊涂,真是。
又第五回,宝玉在太虚幻境图书馆琢磨簿册,警幻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闷葫芦,小孩子喜欢的储蓄罐扑满也叫闷葫芦,硬币们进去容易出来难,比喻心里有话也不说出口,全都藏在心底,让人猜不透心思。这里也有甲戌侧批:为前文“葫芦庙”一点。警幻仙姑一方面希望宝玉在这谜语般的簿册内容前有所启发,一方面又生怕提前泄露天机,教育不容易啊,也是糊涂法。宝玉此梦可谓葫芦梦。此处照应第十七回,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月日的事了。这里庚辰双行夹批: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将宝玉所梦明确称为葫芦一梦。
在红楼梦曲的最后一曲收尾·飞鸟各投林后又有一句评语: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葫芦庙在大火后了无痕迹,跟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境界差不多。作者通过葫芦庙、树倒猢狲散、白茫茫大地等多种意向渲染色空观,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转到底,还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此外,葫芦庙和葫芦案被批语多次提到,如赵嬷嬷谈及王家富贵:“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此处有庚辰侧批:应前“葫芦案”。
所以葫芦在书中不是普通植物的含义,有非常深刻的寓意。
葫芦,一年生蔓生或攀缘藤本植物。葫芦花白色,开放在傍晚,在日本被称为夕颜,《源氏物语》中有一位凄美可怜的夕颜姑娘,和源氏结识就是通过夕颜花。葫芦果实品种形状多样,常见的为淡黄色,两个球状体中间细细的连在一起。
在古代葫芦有众多称呼,《邶风》:“匏有苦叶,济有涉深”;《卫风》云:“齿如瓠犀”;《幽风》云:“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小雅》云:“南有木,甘瓠累之。”其中的匏、瓠、壶、甘瓠均指葫芦。李纨出的谜语是“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说出答案是“蒲芦”。这个蒲芦也有一说是葫芦的别称。43回,尤氏和凤姐谈及周姨娘和赵姨娘: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苦瓠子之说表明在尤氏眼中二位姨奶奶是苦命人。根据专家考证,妙玉的酒具颁瓟斝,斝是古代酒器名,颁瓟就是葫芦。把一个斝的模子套在小颁瓟上,让颁瓟按斝模的形状长大成型成熟,老化变硬后去掉斝模,挖瓤去籽,就可用来作为饮酒、饮茶的器具。之所以珍贵,是因为这个葫芦不容易完全按照模子长,葫芦壁的厚度也不能长的均匀。《芙蓉女儿诔》中有“文爮匏以为觯斝兮”,爮匏也为葫芦,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葫芦上雕刻或作画作为精美的酒具。
庄子《逍遥游》中有一个著名的大葫芦,惠子觉得这个巨无霸大葫芦一点用都没有,盛水不结识,剖开做瓢太大,没地方搁,最后就只好砸了这个葫芦。庄子说惠子固拙于用大矣,说他不会利用大物,这么大的葫芦可以考虑用来做漂浮江湖之上的舟,由此可见惠子格局太小,犹有蓬之心也夫,也就是蓬草一般的见识,见识浅薄的人哪里能懂得大道理,不会用人也不会用超出理解范围的物品。
葫芦常栽培作凉棚,可供观赏。果实葫芦嫩时可食用,味道鲜美,切成长条晒干后为葫芦条儿,平儿叮嘱刘姥姥带些到贾府中,因为上上下下都爱吃。
葫芦老了外壳会很硬,金黄色,摇动会有葫芦籽撞击葫芦内壁发出的清脆声音,对剖开就是可以舀水的瓢了。芦雪庵联句就有“清贫怀箪瓢”,箪和瓢都是非常环保的用品,62回中,大家玩射覆的游戏,李纨和岫烟对了点子。李纨便覆了一个“瓢”字,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各饮一口。75回,银蝶骂小丫头炒豆儿,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是说一个人实心眼。
葫芦长时间使用后颜色会逐渐成褐紫色。神仙们就地取材,也爱用这个老葫芦来装酒或装药,比如八仙中的铁拐李一直就背着一个大葫芦,歇后语“铁拐李葫芦里的药”比喻只看到别人的缺点,却看不到自己的。因为铁拐李的腿用他自己的仙药是治不好的。禁军教头林冲风雪山神庙时候,花枪上挑的就是葫芦,里面装的是酒。逐渐的这个老葫芦也有了种辟邪的功能,聊斋的《画皮》中那个披了人皮的鬼最后就是被道士用葫芦给没收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文字精彩,看得痛快,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个吸魔葫芦让人景仰万分。
凤姐大闹宁国府,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凤姐的笑话说的好,骂人水平也是高超,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是才华横溢啊,锯了嘴子的葫芦,是说尤氏不够朋友,这么重大的事情竟然瞒得如此严密,不说给她知道。
78回贾母评价袭人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
没嘴的葫芦是天生没嘴,锯了嘴子的葫芦是后天没嘴,都是同样不会说话的意思。其实尤氏和袭人的口才并不弱,袭人还是宝玉的解语花。只是在以聪敏伶俐有口才为特长的贾母和凤姐眼中,这二人就算是笨嘴拙舌的了。每个人都以自己的观点从自己的角度看待别人,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所以鸿鹄安知燕雀之志,夏虫不可以语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贾母眼中的不言不语的袭人在王夫人眼中是性情和顺举止沉重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贾母眼中聪明伶俐的晴雯在王夫人眼中是个妖精。众人眼中的百事通宝钗在凤姐眼中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众人眼中脂粉中的英雄王熙凤在宝钗眼中却因是不识字而流入市俗。人生在世,做好自己难,做成别人希望的更难。人跟人的隔阂之巨大有时候比跟夏虫朝菌蟪蛄的隔阂更加宽广。
漏了一个细节,莺儿妈会编葫芦状的花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