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设的牺牲者——重读《追风筝的人》
《追风筝的人》是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赛尼的首部长篇小说,出版于2003年。被译成多国语言,全球销量超过3000万册,是红了很多年的畅销书。简体中文版出版于2006年,至今依然拥有广泛读者。
2006年,我初读此书,一度很为之感动。近来偶然又翻起,断断续续重读了一遍。大概时间会改变人的很多想法,有些感受不同于以往。
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阿富汗历经内忧外患。1973年,苏联指使阿富汗发动政变,结束君主制,成立共和国。此后四十年间,阿富汗战火不断,1979年,苏联出兵阿富汗,至1989年撤兵。随后阿富汗陷入内战。1996年塔利班当权,推行独裁专制,歧视女性,仇视异教,塔利班作为穆斯林逊尼派的普什图人,镇压屠*什叶派的哈扎拉人。2001年,911事件后,美国出兵阿富汗。2014年,美国宣布阿富汗战争结束。
《追风筝的人》故事起始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富家少爷阿米尔与仆人的儿子哈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这既是主仆又像朋友的关系,随着阿米尔内心受外部影响不时发生细微的变化。某次斗风筝比赛,哈桑为保护自己替阿米尔追得的风筝,被人凌辱。阿米尔于暗处窥视,不敢出面解救哈桑。此后,阿米尔心怀愧疚,自觉无颜面对哈桑,遂设计将哈桑父子驱逐。很快阿富汗陷入战乱,阿米尔与父亲逃难去国。多年后,阿米尔重返故土,得知哈桑被隐瞒多年的身世,孤身前往战乱中的喀布尔,解救哈桑的儿子,为自己昔日的过错赎罪。
小说是以阿米尔为视角的第一人称叙述,文笔细腻舒缓,情节起伏跌宕,中文译本也很流畅。关于阿米尔有很多心理描写,作者非常善于心理描写,透过一些微小的细节,一句话就可以带出阿米尔的心理变化。不被父亲认可时的失落、看到父亲关心哈桑时微微的嫉妒、赶走哈桑时的矛盾和痛苦又夹杂着一点隐隐的解脱、逃往美国后想起哈桑时的愧疚、遇见索拉雅时的心动……都真实可感。
相比之下,哈桑的心理让人捉摸不透。
书中写哈桑有着浑圆的脸,扁平的鼻子,低垂的耳朵,像木头刻的中国娃娃,因为制作工匠的不小心,留下一个兔唇。这个形象实在很生动,根据这描述很容易想象一个大概的模样。但形象的具体不能取代心理的缺失。在整本书中,我都不清楚哈桑心里想什么,就像阿米尔也猜不透哈桑心里想什么。就像所有人都不知道哈桑为何追风筝那么在行。对此作者也没有解释,而是写得近乎神迹——他只是知道风筝会在何处掉落,去那里等着就可以了。
与之对应的,哈桑的包容和善良也近乎神迹。
哈桑应该不是愚蠢的人,他可以轻易看出阿米尔小说中的破绽,可以感知阿米尔的内心变化。哈桑也不是麻木的人,他有脆弱和敏感的时刻,在和阿米尔结伴去看电影的路上,遇到士兵言语侮辱自己的的母亲,哈桑在电影院默默哭泣。许多年后,哈桑的母亲归来,得知眼前的老妇人是将自己遗弃多年的母亲后,哈桑不顾一切地跑到山上,独自坐了一夜。
然而,面对阿米尔给予的伤害,哈桑几乎是完全宽容的态度,看到阿米尔没去救自己不加追责,对阿米尔的栽赃陷害主动接受。很多人把这解释为哈桑天性善良。哈桑确实善良,他的善良从一而终,至死不悔。在一个等级分明的社会和国族中,在种族歧视和战火侵扰之下,在阿米尔受到父亲冷落感觉痛苦不堪的时候,面对比阿米尔面对的要残酷得多的现实,哈桑的善良像奇迹般百毒不侵。
哈桑长大后写给阿米尔的信,措辞得体,感情真挚。开篇是:以最仁慈、最悲悯的安拉之名,我最尊敬的阿米尔少爷。结尾是:如果你回来,你会发现有一个忠诚的老朋友在等着你。愿安拉永远与你同在。
哈桑独自跑到山上那一夜,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肯定想到自己出生即被母亲抛弃的悲惨命运。但他会不会想到更多,会不会想到自己的朋友看着自己被人侮辱独自逃走,之后不思改悔反而嫁祸于他,最终将他赶走。哈桑的母亲回来了,这是个主动的态度,哈桑后来接纳了她。而朋友在逃难至异国后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十几年里没有丝毫试图弥补与和解的表现。这样的情况下,不知道哈桑内心需要有多么大的爱,才能让他毫无芥蒂地主动写下那封热情洋溢的信。
塔利班掌权之初,哈桑便已预见了哈扎拉人将遭遇不幸。他知道塔利班的残暴,眼看着妻子被打也不能反抗。反抗只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哈桑这样说。这说明他不是逞一时之勇的人。然而,为了保护阿米尔的爸爸的房子,为了一座主人业已弃之不顾的房子,哈桑抗议塔利班,最终导致家破人亡。
这样的结果,哈桑预料不到吗,他应该能预料到吧,可他还是做了。也可以说,书中让他这样做了。
阿米尔和哈桑之间是一种不对等关系。不是因为他们是主仆或不同身份的兄弟,也不是因为他们分属不同的种族和阶层,有着不同的信仰。即使后来阿米尔在得知哈桑的身世后去救哈桑的儿子,这种不对等依然无法抹平。阿米尔的行为是他卸下内心愧疚的必要前提,与哈桑的自我牺牲不同。一个煽情的故事总是需要一个刻板的人物为之牺牲,在这本书中,哈桑就是那个预设好的牺牲者,如同书中宰牲节上被献祭的羔羊,要为某个目的牺牲掉。虽然书中将哈桑写成了自愿牺牲的样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哈桑必定要以他的善良付出一切。当被推到一个牺牲者的位置,就已经注定了他将牺牲到无可牺牲的命运。
如果哈桑不是阿米尔的兄弟呢,阿米尔会如何抉择?不妨给阿米尔最大的善意,他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否则这本小说就不能成立了。但这也改变不了哈桑是个预设的牺牲者的本质。
一句话概括,作者刻画了哈桑这样一个逆来顺受、近乎愚忠的形象并为之颂扬。当注意到这点后,我实在无法再为之感动。在整本书中,哈桑的心理都是缺失的,或者说,是刻板的。哈桑的心理缺失与刻板的背后,是对阿富汗社会背景的忽视,对阿富汗民族矛盾和信仰冲突的弱化。另外,用阿塞夫那样一个崇拜纳粹的反社会人格分子来归结塔利班的暴行,也流于表面。
重读《追风筝的人》,我没有以前读时的感受。既不想为哈桑对阿米尔不计得失的付出感动,也不觉得阿米尔把哈桑的儿子救出来收养便是救赎。我不喜欢这类宣扬自我牺牲的故事,接受不了把人性的善良无节制地拔高。我不认为人心会因此被感化,也不认为书中的人物关系,可以反映长期陷于战乱的阿富汗的社会现实。我甚至觉得,这本书之所以如此畅销,有一部分可能恰是出于人性自私的一面?大概人潜意识中总希望遇到哈桑这样可以为自己付出又不计回报的人,它暗合了这方面的心理……最重要的是,我认为所有这一切,都离真实的世界相去甚远。
这些想法,我在2006年读时没有想过。那时我认为这是本感人的小说,那时我还算得上是个少年,那时我也以为牺牲终会换来救赎。倒不是说现在有了什么长进,只是在许多年后发现,世界原比小说要复杂得多。
那句贯穿全书的“为你,千千万万遍”,开篇、结尾、中间都不失时机地出现过。不知是源自阿富汗的谚语抑或作者自造。这简短的像承诺又像誓言的句子自带一种煽动人心的属性,伴随这部小说广为流传。这种口号式的话语,听听就行了。很多时候,现实中的友谊,以及与友谊相伴相生的其它情感,被辜负的付出,一遍已足够。一而再是不死心,再而三是纯然的徒劳。人若心存背叛,不会被一遍又一遍的付出感化。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情感,值得单方面地为之付出千千万万遍。
木心在《云雀叫了一整天》中这样写:
“主啊,
兄弟得罪我,
原谅他七次够了吗?
主说,
已经不是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