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儿完全不记得是谁为她上的药,但是见手巾包扎得如此笨拙,至少是在极不方便的情形下做的,之后起身由宫女们侍奉穿戴,她们瞧见自己手上的东西也都当做没见着似的,珉儿最后问清雅,清雅却笑而不语。
很显然,这是皇帝做的。
“书信递送的事,就请皇上安排,我没有意见。”珉儿道,“既然由皇上安排,你再替我拿纸笔来,我想再写一些话。”
清雅笑问:“由皇上派人递送,娘娘这样放心。”
珉儿道:“原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对他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是对旁人就不同了。”
清雅没敢细问,但那旁人,该是指的宰相府。虽说如今清雅再也不会把上阳殿的事往清明阁去通报,可是她一早就认定,皇后娘娘与她的父亲当真生疏的很,当真没有半点情分,那日秋相大人带着夫人到上阳殿觐见,那冷漠的情形至今印象深刻。
而这一天,早朝散后,秋振宇回家中,正遇上妻子赵氏往门外走,他这些日子都不在赵氏屋子里,这样撞见了,少不得问:“去哪里?”
上次在上阳殿失态后,赵氏几乎就被丈夫“打入冷宫”了,若非这把年纪了,若非还护着宰相府的体面,指不定还要休弃自己,毕竟她再也不是什么郡主,没有皇室王府为自己撑腰,丈夫对自己,连最后一分利用都没有了。
赵氏冷冷一笑:“家里头太闷了,出去散散,老爷也要一同去吗?”
秋振宇皱眉看了看她,叮嘱道:“不要到处乱跑,你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赵氏哼笑:“什么身份,妾身是宰相夫人,这样的身份不够体面?”
秋振宇连连摇头,含怒道:“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不必老夫再多言,你且记着,你若再言行无状,老夫绝不护短。”
赵氏眼睛明亮:“这三年多来,老爷护过我们母子什么,连骨肉孙儿都可不顾,妾身一个人老珠黄随时可弃的女人算什么?”
秋振宇可不想和妻子在大门口吵架,懒得再理会她,但走进门后,又觉得这样不妥,唤过亲信来:“派人盯着夫人,别叫她给我闯祸。”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今日七夕,准备礼物送入宫中,另取五百两银子送到上阳殿,皇后少不得要在节日上赏赐后宫妃嫔。”
不久后,下人们就将送给皇后的节礼送进了皇宫,而从赵氏那边传来的消息,更让秋振宇皱眉,下人道是:“夫人去了城门口,等了半天后,迎来了慧仪长公主的车架,说了几句话后,长公主就请夫人同车了。”
“长公主?”秋振宇老眉深蹙,虽说妻子和慧仪长公主的驸马是亲戚,可过去极少往来,她这是去做什么?
深宫里,上阳殿因远离陆地,清清静静地伫立在太液池中,宫里有什么热闹有什么事,若非清雅告诉珉儿,珉儿就什么也不会知道,而她对其他人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自然连问也不会问。
这会儿宰相府的贺礼刚刚送到,珉儿记得一整个夏天里,即便远在琴州,遇上节气秋振宇都会给她送这送那,这七夕也不是什么大节,却送得比之前的节气还要隆重,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再有元旦端午中秋重阳,往后这些金银珠宝会源源不断地送来,上阳殿倒是放得下,可珉儿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她淡淡地听清雅念了礼单,随后问:“皇上知道吗?”
清雅道:“这是娘娘家里的事,原不必告诉皇上,若是从前,奴婢自然要去禀告皇上,但如今全凭娘娘的意思。”
珉儿轻轻叹:“他送得这样频繁,你回回去说,皇上也会嫌烦吧。”
“宰相大人该是担心您年节上要赏赐后宫,怕您周转不来,宫里头的人情,处处是要花钱的。”清雅说道,“大人也是考虑周详。”
珉儿意味深长地一笑:“不算上被接回宰相府准备大婚的日子,我总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我离开元州时他来送祖母,再一次就是那日他带着妻子来上阳殿见我,自然了,大婚之前回宰相府的那三天,也是见过的。”
清雅是聪明人,当然明白皇后的意思,而她一直都相信,皇后绝不会做宰相的眼线,绝不会帮着宰相来监视皇上,甚至真有一天要发生什么,她就算不站在皇帝的那一边,也不会出手帮自己的父亲。
不过,清雅很希望皇后能站在皇上的那一边,很希望他们能真正的和睦恩爱,虽然在清雅心里,皇上是排在沈将军之后的,可也是无人能比的存在,他做皇帝的三年多来,整个国家整个皇宫都不一样了。
门前有小宫女来请清雅,她...
珉儿无奈地一叹,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人情世故等着她,过去在元州多好,一村的人和和气气,难得才会见个外乡人出现。
“我过去吧,上阳殿,还是清静些好。”珉儿道。
清静倒是其次,亲自前去长寿宫见刚进宫的长公主,是想给太后面子,免得这位大姑在太后面前指摘皇后架子大,让她有话可说。太后那样善良温柔的人,怕是吵架也吵不来的,相反珉儿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无所谓,可她并不柔弱。
且说慧仪长公主今年刚满四十岁,在项晔两岁那年,长公主同母的胞弟夭折了,她的母亲不堪丧子之痛,紧跟着第二年就撒手人寰。侧妃沈氏被扶正为王妃,但过了没几年,纪州王也病故,之后没多久,长公主就出嫁了。
虽说长公主当年和皇亲联姻,是老王爷在世时定下的,彼时能从边关嫁到京城,是很风光的事,但这一切随着三年前项晔挑落赵氏皇朝,曾经的荣耀,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耻辱。
项晔称帝后,长公主随夫离京,偶尔才回皇宫见见太后,每一次都是哭哭啼啼,责怪太后母子欺负她一个孤儿,毁了她的丈夫她的家。
如今,周驸马一命呼呜,宫里人都说,长公主这下子带着孩子回京进宫,便是要赖着不走了。
珉儿一路走往长寿宫,清雅慢慢地对她说着这些事,她也曾亲眼见过长公主对着太后又哭又闹,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一点也不知收敛,偏偏太后那样善良温柔,见人家一哭,心就软了。
清雅道:“过去,皇上总是不理会,能不见就不见,不过是太后好性儿,由着她罢了。”
这样的故事听得多了,很容易让人先入为主地对一个人产生反感,至少珉儿现在就万分不愿见这位大姑子,对她来说麻烦的事越少越好,可是清雅却说,这位怕是要赖在宫里不走了,也就意味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一直都要和这位麻烦的人打交道。
长寿宫这边,淑妃的肩舆款款而落,刚要进门时,宫人说皇后娘娘正走来,淑妃微微皱眉,命宫人把肩舆撤得远远的,她可不想当面僭越皇后的尊贵,人家用走的,她倒是悠哉悠哉坐着肩舆代步。
“娘娘。”淑妃含笑迎上前,“您也是来看长公主的?”
珉儿颔首道:“难得长公主回宫,大婚时未能邀请,我该来会一会。”
淑妃想了想,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其实在她看来,秋珉儿大可端着皇后的架子,太后已经那么好脾气,总不见得宫里除了皇帝,就没有人能镇得住这位……淑妃很想用泼妇来形容长公主,可她也是矜贵优雅的人,这样粗鄙的言辞,还是连想也别想的好。
众人拥簇皇后进门,淑妃很自然地走在她身后,将要到门前时,忽然闯出一个十来岁的顽皮少年,蹦蹦跳跳不成体统,眼瞧着一头要撞上进门的皇后,清雅上前拦住,呵斥道:“哪里来的孩子,有没有规矩?”
淑妃轻咳了一声,而清雅也意识到,这个十岁的孩子,正是慧仪长公主的独子。
而那孩子明明都十岁了,却学得他母亲似的,一碰就哭,被清雅这样一呵斥一阻拦,根本连碰都没碰他一下,却立刻坐在地上大哭,引得他的乳母从里头出来,见清雅要搀扶小公子起身,竟上前就打了清雅一巴掌,骂道:“哪里来的贱婢,伤了我家小公子?”
清雅身为尚宫局尚宫,是这宫里仅次于林嬷嬷的尊贵宫人,除了帝后,连淑妃见到她都客气三分,这乳母不过是公主府的一个奴才,竟然如此张狂放肆,可见她主子有多厉害了。
淑妃此刻才不客气地呵斥:“哪里来的奴才,竟然敢打皇后娘娘的女官?”
清雅揉了揉脸颊,挺直脊梁退到了珉儿的身后,那乳母搂着小公子,打量了这几位贵妇人,正要开口时,里头出来衣着华贵的女人,嚷嚷着:“觉儿,你怎么哭了?”
十岁的孩子,张口就撒谎,扑向她母亲说:“娘,他们打我。”
那女人抬起凌厉的眼眉,扫向珉儿和淑妃,淑妃上前笑道:“长公主,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