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从上世纪80年代发出倡议那天起,修建一个现代文学馆,集中展现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创造的历史,就成了巴金晚年最大的心愿。
病中的巴金,每天牵挂着它,期盼着它能够在自己有生之年变为现实。他题写馆名,四处呼吁,审阅图纸……
如今,这里的大门随时等待着它的构想者巴金前来推开。
1985年3月26日,巴金在北京出席现代文学资料馆的开馆典礼
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设计者很高明。他们在大门上设计了巴金的手模。今天或者未来的人们,都将与巴金的手触摸,在他的导引下,走进历史场景之中。
一扇非同凡响的大门。
一扇把文学巨匠与读者连在一起的大门。
一扇把历史与未来衔接起来的大门。
病中的巴金,多么想来到这里,用自己的手推开这扇门。哪怕不再能写一个字,哪怕不再能说出一句话,但他只要健在一天,他的心就一定与这扇大门连在一起。他一定会在梦中走进这里。
一生走过多少路,一生推开多少门。一扇门,可能是一段岁月的缩影;一扇门,可能改变过他的命运;一扇门,可能留给他或者幸福、或者痛苦的回忆。
巴金在上海武康路的家,从五十年代初开始,他在这里居住了将近半个世纪。跨过大门,穿过草坪小径,走进客厅,走进书房,走进卧室。在这里,他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
这是一个大舞台。中国党和国家*的探望慰问,外国总统授勋,友人相聚,“文革”红卫兵野蛮的抄家、批判,灰溜溜地接受改造,妻子萧珊被迫害致死,诸多的荣耀、苦难、屈辱、困惑,从这座大门走出走进,在巴金心里走出走进。
这座大门让巴金最难熬、最难受也最难忘的日子,是在“文革”中。大门前发生的一切,折磨着巴金和妻子。
“她让上海戏剧学院狂妄派学生突然袭击,揪到作协分会去的时候,在我家大门口上还贴了一张揭露她的所谓罪行的大字报。幸好当天夜里我儿子把它撕毁。否则这一张大字报就会要了她的命!”
这是巴金不堪回首的回忆。
妻子被罚扫街。“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精疲力竭,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
然而,只有走进这座大门,回到妻子身边,磨难中的巴金才会感到一点儿解脱。
“我在原单位给人当作罪人和贱民看待,日子十分难过,有时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家。我进了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都可以向她尽情倾诉。”
萧珊最终凄惨地死在医院,留下巴金一个人从这个大门里孤独地走出走进。
躺在病床上,巴金仍在阅读和写作
时间回溯。贵阳秀丽幽静的花溪公园。
相识相爱历时七年,巴金与萧珊终于在1944年5月8日旅行结婚从桂林来到这里。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不曾办一桌酒席,只是印上一份简单的“旅行结婚”的通知,寄给亲戚朋友。推开位于公园里的“花溪小憩”宾馆大门,这里便成了他们安安静静两人相对的地方。
“我们结婚那天的晚上,在镇上小饭馆里要了一份清炖鸡和两样小菜,我们两个在黯淡的灯光下从容地夹菜、碰杯,吃完晚饭,散着步回到宾馆。宾馆里,我们在一盏清油灯的微光下谈着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日子。……我们谈着,谈着,感到宁静的幸福。四周没有一声人语,但是溪水流得很急,整夜都是水声,声音大而且单调。那个时候我对生活并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是感觉到自己有不少的精力和感情,需要把它们消耗。我准备写几部长篇或中篇小说。”
当年,满怀激情和热望,年轻的巴金走出了大家庭。滚爬摔打将近二十年后,他才有了自己的家。一个充满温馨的家,伴随他走向未来。
当然,在人生成长过程中,恐怕只有家乡故居的大门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常常到门房找听差、到大门口找看门人李老汉闲谈,其实是请他们讲讲各自的经历。”
大门是童年巴金瞭望世界的窗口。
大门更是巴金认识封建大家庭的窗口。大院里的生活,对于他,简直就是噩梦。
“那十几年的生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梦魇!我读着线装书,坐在礼教的监牢里,眼看着许多人在那里面挣扎,受苦,没有青春,没有幸福,永远做不必要的牺牲品,最后终于得着灭亡的命运。还不说我自己所身受到的痛苦!……那十几年里面我已经用眼泪埋葬了不少的尸首,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牺牲者,完全是被陈腐的封建道德、传统观念和两三个的一时的任性*死的。我离开旧家庭,就像摔掉一个可怕的阴影,我没有一点留恋。”
这座大门里长大,睁开眼睛打量身边的世界。看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让他最终成为大家庭的叛逆,成为社会革命者,成为一个用笔来呼喊的战士。
故居的门,成为他的作品中屡屡出现的场景——— 《家》《春》《秋》里的大门。
《憩园》里的大门。
说是没有留恋,这当然是巴金小说中人物的一种激愤。1941年,在离开家乡18年后,巴金重返成都。他又走到故居的这条大街,再次以一种悲哀、以一种忧郁,细细端详变化了模样的大门。
“傍晚,我靠着逐渐黯淡的最后的阳光的指引,走过十八年前的故居。这条街、这个建筑物开始在我的眼前隐藏起来,像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但是它们的改变了的面貌于我还是十分亲切。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我自己。还是那样宽的街,宽的房屋。巍峨的门墙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狮子,那一对常常做我们坐骑的背脊光滑的雄狮也不知逃进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门开着,照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我望着那同样的照壁,我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这里看出过去的十九个年头,不,我仿佛要在这里寻找十八年前的遥远的旧梦。”
时间总是不断地过滤情感,包括爱和恨,包括留恋与厌烦。中年后的巴金,老年后的巴金,谈到家,想到童年的大门,自然会是一种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感受。
六十年代巴金回到成都故居追忆往事
这扇门,毕竟决定了年轻巴金未来的道路。
三峡夔门。这不是通常所说的门。可是自古以来人们称它“夔门”。当年,年轻的巴金就是坐船离开家乡,跨越这道门,走向外面的世界,走向未来。
他知道,走出这里,也就意味着走进如江水一般跌宕起伏的人生。
死
“像斯芬克司的谜那样,永远摆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字———死。”
“我自小就见过一些人死。有的是慢慢地死去,有的死得快。但给我留下的却是同样的不曾被人回答的疑问:死究竟是什么?我常常好奇地想着我要来探求这个秘密。”
巴金从小就对死很敏感。一次次生命的毁灭,改变着他对人、对社会、对世界的看法。
有意思的是,巴金第一次注意到死亡,感受到死对自己心理的影响,是一只公鸡的被*。那时他很小,是在四川的广元县,父亲在那里做县令。这棵现在郁郁葱葱的大树,据说就是当年县衙门的所在地。巴金和父母便住在这里,与他相伴的有兄弟姐妹,也有一群鸡。
大花鸡、小凤头鸡、麻花鸡、乌骨鸡……巴金可以叫出它们一连串的名字。他最爱的是大花鸡。
养鸡就是为了吃,小小的巴金还无法理解。眼见着鸡一天比一天少,眼见着自己喜爱的大花鸡也难逃厄运,巴金央求母亲留下大花鸡。大人笑笑,很不理解。
大花鸡最终被厨师*了。
“我跑到它的面前,叫了一声大花鸡!
它闭着眼睛,垂着头,在那里乱扑。身子在肮脏的土地上擦来擦去。颈项上现出一个大的伤口,那里面还滴出血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死的挣扎!”
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却让敏感的巴金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深深记忆。
让巴金对死亡敏感,对人的生命被蹂躏、被毁灭感到痛苦的,是封建大家庭里的悲剧。一年又一年,他目睹了一个个熟悉的生命在眼前消失。可恨而可怜的祖父,可悲的叔父,可爱的佣人,无辜的轿夫……死亡让他震撼,死亡让他不能不鞭挞造成这些悲剧的制度。
一部《激流》三部曲,写出了一个个美丽生命被毁灭的悲剧。
鸣凤之死。
瑞珏之死。
梅之死。
蕙之死……
高老太爷之死。交织着作者的爱与恨,产生另外一种复杂的意味。
一次次对死亡的描写,成了巴金作品中的精彩篇章,成为现代文学的经典。
改变巴金人生走向的却是意大利工人凡宰地、萨柯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