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史记会考证》札记第二十四则

钱钟书论寓言入史

文/周敏

《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二十四则《老子韩非列传》，论述了五个问题，此为第一个问题——寓言入史。

钱钟书此节论述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将“寓言入史”。

司马迁在《老子韩非列传》中说庄子的书大部分是寓言，他指出：

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以诋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

司马迁的意思是，庄子为了驳斥孔子的儒学，倡导老子的道术，编造了一些寓言故事，譬如像“畏累虚”“ 亢桑子”这些篇章都是虚构的，实际上并没有那些事。

说明一下，我们现在看到的《庄子》一书并没有《畏累虚》、《亢桑子》这两篇，也没有畏累虚、亢桑子这两个人物，司马迁所说的内容可能在曾经的版本中有，现已消失了。

但这并不影响司马迁说庄子的书大抵是寓言，很多并无其人，并无其事，即“空语无事实”。

既然如此，作为史学家司马迁应该对庄子“空语无事实”的说法持排斥态度，而他给老子立传时又取用了庄子书的内容。

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记叙了“孔子见老子”并向老子学习礼制：

孔子前往周都，向老子请教礼制。老子说：“你所说的礼，倡导者连骨头都已经腐烂了，惟有他的话犹在。君子时运来了，就驾车去为官，时运未到，就像蓬草要随风飘转。我听说，经商的人善于隐藏货物，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君子善于隐藏高尚品德，其容貌像愚钝之人。抛弃您的骄气和*，抛弃您的矫情和自大，这些对于您都是没有好处的。我能告诉您的，就这些了。”孔子回来对弟子们说：“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跑。会跑的可以织网捕获它，会游的可以制成丝线去钓它，会飞的可以用箭去射它。至于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它是驾着风而飞腾升天的。我今天见到的老子，大概就是龙吧！”

找来庄子《天运篇》就会发现，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的以上内容完全来源于庄子的《天运篇》。

由此，钱钟书提出了这样一个质疑：

“按既知此而上文又本《庄子•天运》篇铺张孔子见老子事，何哉？”

意思是，司马迁既然知道庄子的书大抵是寓言，不足为据，那么，又为何采信庄子《天运》里“孔子见老子”的内容并将其写进《史记》呢？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讨论：

庄子《天运》“孔子见老子”的内容是寓言呢？还是确有其事呢？

司马迁说，庄子的书大抵是寓言，并没有说，全部是寓言，所以，司马迁极有可能认定庄子所写“孔子见老子”云云不是寓言，而是确有其事。

但是，钱钟书却认定，庄子所写“孔子见老子”云云就是寓言，是庄子为了抬高老子贬抑孔子而虚拟的寓言而已，并据此指出司马迁自相矛盾。

钱钟书进而用陆游《剑南诗稿-读老子传》的诗来印证自己的观点。

陆游《读老子传》诗曰：

“但说周公曾入梦，宁于老氏叹‘犹龙’？”

陆游的诗，上句援引的典故是《论语》的内容，《论语-述而第七》“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说孔子向周公学习礼制。

陆游的诗，下句援引的典故是《庄子-天运》的内容，说孔子向老子学习礼制。

究竟应该采信《论语》呢？还是应该采信《庄子-天运》呢？

按理说，写历史，《论语》是孔子弟子所记的孔子言论，肯定比喜欢用寓言的庄子之书要真实可靠得多。

然而，司马迁却并不以《论语》为依据，反而以庄子《天运》为凭据。

因此，钱钟书赞成陆游采信孔子的《论语》，不赞成司马迁采信庄子的《天运》。钱钟书说陆游“本《论语》以驳马迁也”就是这层意思。

钱钟书用陆游的诗来印证自己的观点，说明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孔子见老子”向老子学习礼制就是庄子的寓言，司马迁用“寓言入史”， 是言之成理，十分给力的！

钱钟书是不赞成司马迁用“寓言入史”的。写史务求真实。

然而，我们也应看到，老子是大“隐士”，只有《道德经》五千言可以确认，其余关于老子的身世，存世资料几乎没有，从《老子韩非列传》的叙述可见，司马迁对老子是老聃、还是老莱子尚不能确定，采用庄子著作中的一点内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瑕不掩瑜，应该不影响《史记》为史家之绝唱！

二〇二二年三月十日

附录：《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札记第二十四则

二十四《老子韩非列传》

（一）寓言入史

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以诋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按既知此而上文又本《庄子•天运》篇铺张孔子见老子事，何哉？陆游《剑南诗稿》卷三四《读老子传》：“但说周公曾入梦，辑于老氏欺‘犹龙’？”即本《论语》以驳马遥也。参观《全上古三代秦漠三国六朝文》卷论谢庄《月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