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长风
济南是由泉而生、傍泉而建、因泉而盛、拥泉而美的城市。
济南的历史是用泉水书写的。
泉是济南最可珍视的自然和文化遗产,是济南人的文化乡愁和精神家园。
因此济南被誉为“泉城”。
“泉城”之名极大地增强了济南在海内外的知名度,提升了济南市民城泉一体、泉为城魂、爱泉护泉、永续利用的自觉精神和历史意识。
所以,“泉城”——过去与现在是,将来也应是济南认同度、辨识度、综合度最高的城市品牌。
可您知道“泉城”这一雅号出自何人,兴于何时,以及它的前世因缘吗?
由“水都”至“泉都”,济南没有流传开来的雅号
孔孚(1925-1997),当代著名诗人,原名孔令桓,山东曲阜人。
他自1950年开始以笔名“孔孚”发表诗歌作品,1957年后长期遭受政治磨难,晚年赶上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思想能量得以释放,艺术才华得以挥洒,以极高的自我期许和独到的诗学思考,专注于新山水诗的创作,终自成一派,在当代诗坛产生深广的影响。
对孔孚的诗歌理论与创作,众多学者已经做出深入分析和全面评价,对此我没有系统地学习,不敢置喙。
只是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济南地方历史文化研究,未见民国及之前称济南为“泉城”的记载和相关论述,根据新近获知的多种文献,发现济南雅号“泉城”最早出现在孔孚先生的诗里。
济南造化独钟,古城内外遍地流泉。
宋代著名文学家曾巩在《齐州二堂记》中赞道:“齐多甘泉,冠于天下。”
元代著名地理学家于钦在《齐乘》中赞道:“济南山水甲齐鲁,泉甲天下。”
清代学者沈廷芳在《贤清园记》中赞道:“济南名泉甲天下。”
虽然古时文士对济南泉水多有赞美,似并未创造或特意择取一个词来进行总体的形容概括,或许有过,也没形成共识而流传开来。
自20世纪中国进入现代社会,人们的观念更新、眼界拓宽,对城市的关注与认识不同于以往,表现之一即是以雅号来概括城市最主要的禀赋和特征。
济南的雅号先着眼于“水”,进而聚焦于最富特色、最为宝贵、最须珍爱的“泉”,加之修辞方面的考量与选择,经历了由“水都”至“泉都”再至“泉城”的演变。
至晚从1917年起,济南被中外人士普遍称作“水都”。
如1944年9月号北京《国民杂志》刊登吕保田的文章《水都济南漫步杂记》,其中写道:“在许多的广告上都写着‘水都济南’的什么什么,实际上,济南也真不愧称为‘水都’。”
1948年,北洋大学(今天津大学)采矿系地质学科教师方鸿慈,在《地质论评》第13卷第Z2期发表《济南地下水调查及其涌泉机构之判断》一文,其中写道:“在水量缺乏水质恶劣之华北地带,唯济南得天独厚,泉水最多,水质甘洌,故夙有泉都之称。”
从那时起至1964年,“水都”很少再被提起,“泉都”作为济南的雅称,常见于图书报刊。
如1964年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时任山东省政协驻会委员、济南市博物馆副馆长郑亦桥撰著的《济南》,这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唯一的全面介绍济南名胜古迹的通俗读物,《名泉》一章写道:“济南泉水著称全国,有‘济南泉水甲天下’和‘泉都’之称。”
1957年,“泉城”第一次形诸文字且公开发表
那么“泉城”是何时出现于孔孚诗里的呢?
目前探寻到的答案是1957年。
这一年孔孚32岁,或许因想出“泉城”一词而欣喜不已,诗情大涌,一连创作并发表了两组《泉城诗抄》(前一组“抄”写作“钞”)和一组写入“泉城”一词的《济南散诗》,随后在当年遭受政治打击,至1962年稍得宽释,略可出声,又创作并发表了一组《泉城诗抄》。
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后,孔孚重登诗坛,似凤凰涅槃,如脱胎换骨,一切从头开始。
1987年1月《未名诗人》杂志提问:“您的代表作分别写于什么时期?”
他回答道:“自认为五十四岁(1979年)以后才真正写出一点诗来。那是山水诗。”
孔孚的女儿孔德铮接受暨南大学教授张丽军采访,谈到其父1979年以前的诗时说道:“我爸爸说过,那些东西已经死了。”(见2022年第4期《当代小说》)
孔孚生前选编的《孔孚集》等多本自作诗集,孔德铮选编的《孔孚诗选》(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出版),只收录1979年以后的作品,因此他的《泉城诗钞》和《济南散诗》几乎不为今人所知。
以孔孚晚年秉持的“避实就虚,以虚生灵,由灵而通,抵达无限”的诗学观念,他对年轻时的作品是很不满意的,不愿示之于后人。
但是全面地关注、客观地研究一位作家,就不能不掌握和解读他的生平经历和全部作品。
每个诗人都摆脱不掉所处时代和环境的影响,同样诗作也毫无例外地含有时代和环境的因子。
诗作一旦发表,就不完全属于作者。
研究诗作,可以据此研究作者,也可以据此研究其产生的时代与环境。
特别是孔孚首创“泉城”雅号,或者退一步称“首倡”,即第一个形诸文字且公开发表,这乃是济南地域文化史上当记一笔的重要事情,孔孚厥功至伟,他本人也许并不在意,而笔者认为功不可没,自应追根溯源,细解详说。
【1957年《红岩》第5期刊发了孔孚的《泉城诗钞》(4首)。】
1957年,孔孚的第一组《泉城诗钞》(4首)发表在中国作家协会重庆分会主办、重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文艺月刊《红岩》第5期(5月7日出版)上,诗题分别是《济南》《珍珠泉》《微雨中济南素描》《春水》。
在这些诗里没有“泉城”二字。
为使读者对那时孔孚诗作的情韵和风格有所感受,并便于与他后来的新山水诗进行比较,选录第一首《济南》:
大明湖,济南的眼睛,
小河流水,济南的脉络,
趵突泉,济南的心!
济南的眼睛是清澈明净的,
济南的血液是快活的,
济南的心脏是永远跳动的。
1957年5月13日,孔孚在《大众日报》第3版发表组诗《济南散诗》(四首),前三首题目分别是《呵!湖呵,湖呵,济南!》《天泉》《明湖上的小路》,诗中没有“泉城”二字,第四首《一列蓝色的列车开往北方》,则反复出现“泉城”。全诗如下:
一条小路闪着青光,
一列蓝色的列车开向北方;
列车呵,披满江南的落花,
轰轰隆隆,滚过泉城的身旁。
蓝色的列车呵,请带走泉城的问候,
问那古老的北京身体健康;
说泉城日夜殷切地把她思念,
这里有一掬清泉,请捎去把它献上……
蓝色的列车点头应诺,
迎着北方的晨风奔向北方。
列车驰入蓝色的晨雾里
泉城上空久久地有激动的回声震荡……
1957年,孔孚还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星星》诗歌月刊第7期上发表《泉城诗抄》(6首),诗题分别是《泉水》《趵突泉》《济南人》《红色的河》《走在石路上》《天泉》。
在这些诗里亦没有“泉城”二字,其中《天泉》已见于《大众日报》。
选录第1首《泉水》:
没有户户垂杨,
确是家家泉水;
这里地下仿佛不是泥土,
而是泉水,泉水……
1962年,孔孚在《山东文学》月刊第3期刊登的组诗《泉城诗抄》(2首),诗题是《珍珠泉》《马刨泉》。
《珍珠泉》已见于《红岩》月刊。
《马刨泉》里没有“泉城”二字。
此诗写南宋初年,济南守将关胜誓不降金,与伪齐刘豫血战而死,坐骑刨地出泉的传说。
由这组诗可知,诗人虽然复出,但是诗情大为衰减,5年后再次发表《泉城诗抄》,竟只拿出一首新作,且满篇悲愤,不见往昔明朗心境,两首诗并无一句说及现实。
《马刨泉》有长达160字的序言,诗分六节,选录第1、5、6三节:
狂风撕裂着昏暗的大地,
乌云压低万山群峰;
整个民族都在羞耻地哭泣,
一场时代的灾难袭击着人们的心灵。
……
将军的战马仰天长嘶,
愤怒的前蹄刨地,飞身跃入晴空。
从此这里冒出清泉滚滚,
悼念着将军不朽的英灵!
也有人说将军的战马流下了太多的眼泪,
这里才出现了泉水一泓。
这里的泉水确实像泪水一样滚流着,
似乎数说着一个时代的苦痛!……
孔孚一系列“泉城诗”发表后,得到山东特别是省城文艺界、新闻界的认同与跟进,许多作者在作品里也开始使用“泉城”一词。
1958年山东省文联主办的文学月刊《前哨》(《山东文学》前身)第10期,刊登山东禹城第一中学田毅的组诗《泉城变成钢铁城》(6首),其中第4首题为《济南泉城有美名》。
1961年3月5日,《山东文学》编辑、著名作家吕曰生在《文汇报》上发表赞美济南春天的散文《泉城早知春》。
1962年《山东文学》第8期刊登孔孚好友、济南著名作家徐北文的《济南柳枝词》(8首),第7首写道:“多少诗人生历下,泉城自古是诗城。”
同年该刊第9期刊登济南著名诗人山青的诗歌《泉城三泉》(三首),分别写济南珍珠泉、金线泉、趵突泉。
1963年4月2日《大众日报》第2版刊登记述济南市邮电局一位投递员先进事迹的通讯《泉城“鸿雁”——葛人杰》。
同年秋冬,济南市歌舞团排练演出了由祁本隆、孙丽、杨夫英、张朝群、张继伦编导,表现邮递员顶风冒雨送报刊信函到千家万户的男子群舞《泉城鸿雁》。
“泉城路”诞生后,“泉城”成为济南第一城市品牌
“泉城”比“泉都”更合乎口语,声音更响亮,渐渐地为世人所熟悉,所喜用。
1965年1月,济南市人民委员会将西起西门桥,东至青龙桥的西门大街、院西大街、院东大街、府西大街、府东大街、东城根街,以及两侧的一部分南北向胡同合并,改名为泉城路。
“泉城”一语有了可见可触的实体,有了可常常挂在嘴边、形诸文字图像的依附,其传播的广度、频次和受欢迎的程度迅速提升,由此超越“泉都”,成为济南的第一雅号。
随后济南开始大量涌现各类“泉城牌”产品,香烟、灯泡、收音机、钟表、洗衣膏、服装、改装汽车、水泥、公文箱、化肥等等。
50多年来,济南生产的“泉城牌”产品,以“泉城”命名的单位,难以计数。
“泉城”从“泉城路”诞生那一刻起,便成为济南的第一城市品牌,今天无可替代,将来亦只能踵事增华。
“泉城”诞生时只是一个人的欢乐,在随后的30年间,人们并不关心它的出处,更不在意它的前世因缘,即使它成为妇孺皆知、传闻天下的热词熟词,也没见有文章将孔孚与“泉城”一词的发明连在一起。
然而今天看来,孔孚对济南的这一贡献是多么巨大。
在“泉城”命名的功劳簿上,孔孚当居首功,“泉城路”路名的首倡者则应居次席,可惜我们并不知道“泉城路”的命名过程,更不知道哪位前辈是值得后人铭记的首倡者,希望未见的档案里会有记录,等待有心人去发现。
最后说一句可算是题外的话。
1979年后,孔孚先生以新的理念、新的方法又创作了许多吟诵济南风物的诗篇,如《灵岩寺钟》《春日远眺佛慧山》《飞雪中远眺华不注》《钓鱼台小立》《答客问》《泉边》《大明湖一瞥》,皆为脍炙人口的佳作,您若与前面抄录的《济南》《泉水》相比较,应能约略看出“白天鹅”幼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