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多样性就是我们所生活的
这个世界的本质,既美好,也存在冲突
近来一段时间,上海、武汉、南京多地居民向媒体爆出,在自家小区或是公园绿地,见到一种“狗不狗、猫不猫”的动物,并且数量众多。
经专家鉴定,这种老百姓叫不出名字的野生动物叫做“貉”,就是成语“一丘之貉”的原型。
它们拖家带口、安闲自在地生活在城市里,上网一查还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经过多年的环保教育和普及,人们面对野生动物的时候已经不再问及“能怎好”的问题,而是转为“它会不会攻击人类?”“它会不会携带病毒”以及“能不能把它弄回家养着?”
这些年来,从松鼠到黄鼬、从野猪到貉,它们频频出现在城市中,城市管理者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需要思考和决策的问题:
野生动物和城市如何共存?
图/受访者提供
它不是“闯入者”而是“原住民”
面对数量众多的“貉”出现在城市中,绝大部分市民还在纠结这种动物到底是什么的时候,研究人员已经关注这些城市里的动物超过10年了。
“第一次从报纸上出现貉的消息,大约是在2005年,那个时候媒体将它当做一个奇怪的物种,来请教专家。”上海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院、博士生导师王放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貉,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犬科动物。它的分布曾经非常广泛,在中国分布的3个亚种,从大小兴安岭到北京,从陕西太行到长三角,然后东南到福建广东,西南到云南贵州,近半个中国都是貉的自然分布区。
因为栖息地减少,人类活动的影响和其他物种的作用,貉的野外种群处于下降的情况中。王放介绍称,由于貉这种动物食性与栖息地选择的整个行为都非常灵活,具备高度的适应性,所以它们在城市中寻找到了栖息空间。
图/受访者提供
在上海、南京、武汉等地,貉通过取食人类丢弃的生活垃圾寻找到了更简便易得的食物来源。它们的藏身环境也从洞穴和树根,变成了居民别墅阳台下面的裂缝、墙体的空隙、储藏室、桥墩的裂缝、煤气管道、废弃的下水道等。
对于野生动物而言,它们为什么选择城市而不是野外更好的栖息地?事实上,相比荒野和城乡接合部,城市环境的恢复速度更快。
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底,上海市建成区绿化覆盖率高达40%,不仅有大面积的森林和湿地,还有街心花园、口袋公园等小而美的生态区域。
这时候,城市会像一个热点,把周边的动物吸引过来。貉这样的动物善于根据城市特点进行调整,在城市里基本没有天敌,只要能适应,它们几乎不会受到威胁。
“这一类物种在生态学上被称为泛化种,和貉类似的还有松鼠、黄鼬,甚至是豹猫。”王放说。
就这样,貉快速在城市中安家,而人们也逐渐发现了它们。研究表明,每公顷的貉在2只以下时,人们几乎不会感受到貉的存在,但当这一数字超过5只时,就会影响到人们的生活。
据王放的科研团队统计,2020年,上海12315关于野生动物扰民的投诉达千条左右,其中有人被貉的排泄物和噪声困扰,也有人被貉惊吓。
惊人的适应能力
“说实话,我没想到貉这种动物的适应能力有这么惊人。”王放说。
几年前,复旦大学的研究团队尝试在上海追踪野生貉,红外触发相机、GPS跟踪定位颈圈、红外热成像调查仪器……越来越多的设备和方法帮助科研人员逐渐拼凑出了貉在城市中的生存状况。
经过持续3年的走访、监测和研究,王放和团队发现,目前至少有超过150个上海社区都有貉的分布,而且潜在有貉的社区是这个数字的数倍。
上海貉分布图。图/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粗略推算,仅上海为例,貉的数量很可能在5000只以上。”
在过去的十年间,这个物种好像获得了某种奇特的适应城市生活的能力,在松江、闵行、浦东、杨浦、青浦、奉贤等各个区域快速增加。而这样的变化还在迅速发生的过程中,不仅离开上海扩散到临近的苏州、无锡、南京等长三角区域,也出现在了遥远的武汉。
貉的数量快速增长的原因之一是它本身的食性。从分类上看,貉处于犬科系统发生树靠近底层的位置,代表了犬科动物一类独特的演化方向。
王放介绍称,“貉的裂齿和犬齿个头都不大、臼齿还比较平,这暴露了它在演化过程中的核心方向——和虎豹豺狼竞争凶残肉食动物这条线路竞争太激烈,甚至连中小型食肉兽狐狸和豹猫都不好相处。那么在自然演化的过程中,不如更灵活一点,什么都吃,蛋白质和淀粉一半一半反而来得更加稳妥。”
灵活的食物和其他生活习性,帮助貉在城市之中得到优势。
“在越冬季节到来前,我们发现貉会把草连根拔起咀嚼;在金山区的貉栖息地旁边有一些丘陵灌丛,它们就在这个区域挖蚯蚓和捕猎鼠类;到了浦东和闵行的城市环境,它们掌握了小区和公路的设计,吃垃圾、捡猫粮,在人类世界的夹缝之中繁衍生息;而在夜晚的松江小区池塘旁边,我们不止一次看到貉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鲫鱼和锦鲤。”
此外,貉的交配期在每年2、3月,孕期为两个月左右,一胎可以产6-8只幼崽,通过这数据推算可以得出,近期大量出现貉的原因是正处在貉的繁殖季节。
图/受访者提供
原本,貉的幼崽存活率在城市中较低,流浪猫狗、高速行驶的汽车、人类都会有可能使之丧命,但近年来,研究人员发现,绝大部分貉的幼崽都存活下来了。
“如果一个小区春天有一对儿貉,那么到了盛夏,这个小区里就可以迎接10只宝宝,这种繁殖的速度和能力是很快的。”
更有趣的则是,貉这种动物在野外生存中,绝大部分昼伏夜出、白天会选择休息,夜晚觅食,而在城市中,它们进行了改变。
在安全的小区中,它们能够妥善躲藏。貉逐渐变成了一个白天,夜晚都会出来活动的动物,下午三四点钟就会出来晒太阳,在冬季更是在阳光晴好白天的大量活动。
以上海为例,貉出现范围同样发生了快速的变化,它们从上海西南部地区一个较小的区域向四个方向扩散,特别是向城市的东部、北部扩散,能看到几条明显扩散通道,而且扩散速度比预计要快。
更有趣的是,貉这样的独居动物甚至在向社会性活动的社会性生物改变,它们在互相帮助,集体育幼并集体狩猎,对于大量植物淀粉类的食物也来者不拒。不仅如此,人类丢弃的垃圾,制造出来的灯光、噪音,貉都出现了非常鲜明的适应性。
它们正迅速为在城市生活做出改变。
找到共存的办法,是唯一的选择
在过去几十年间,研究人员对城市动物,从松鼠到貉,再到其他的野生动物是缺乏数据基础的,所以研究人员无法对这些动物在历史上面的变化进行评估,也很难知道现在这些动物的数量跟先前相比增加了多少,变化的程度和速率有多大。
这也是王放选择长期跟踪研究貉的原因。有了这样的数据评估,才能在未来5到10年的时间中去评估它们到底变化有多大,这些数据也是制定决策的基础。
面对大量出现在城市中的貉和其他野生动物,城市管理者究竟要怎么办?
媒体报道显示,2020年7月,上海市一个小区的数十只貉群体性行为失常,造成很大干扰。为此,上海市开出了第一张野生动物狩猎证,将小区内的貉捕捉后安全转移到了野外环境。
但事实上,捕捉转移甚至是捕*,都不见得是好办法。
生态学中,有个专业名词叫做生态位。生态位是指一个种群在生态系统中,在时间空间上所占据的位置及其与相关种群之间的功能关系与作用。
简单说就是有适用于某种动物的资源,它就必然会来使用。生态位不发生改变,那么简单的捕捉和捕*都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比如城市里面永远消灭不了老鼠和蟑螂、沙滩上必然会有螃蟹、滩涂中一定会有水鸟,的确,我们可以通过把野生动物抓起来送走,但是很快就会被新的个体占领,被抓走的这个空间就会迅速补充原有的数量,同时还会有一批动物从野外主动进城。
曾经,一些城市会选用生物防治的方式应对,有害的入侵生物,会采用引进它的天敌来进行防治,用生态的规律来解决生态的问题,但是对于城市生物来说并不适用,它们既不是有害生物,也不是外来入侵物种,甚至它们就是土生土长属于这片土地的。
图/受访者提供
人和野生动物的冲突与共存,也许将会是武汉、上海、北京乃至一个个不同城市管理永远的课题,是城市生态恢复过程之中的必然过程。
因为生物多样性就是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本质,既美好,也存在冲突。
对于共存的关系,王放认为,解决野生动物“进城”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做好野生动物生存环境的保护和修复,保留城市缓冲带,尽量减少野生动物与城市居民的直接冲突。
“城市首先是人生活和工作的场所,城市野生动物管理永远没有最优方案,冲突会一直存在。不管多好的制度,都需要持续调整。”
至于貉会不会伤人,能不能饲养的问题,王放同样用数据给出了答案,“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已知的貉攻击人事件总共有三起,均为被动伤人,其中两起都是和宠物犬发生的冲突。”目前看,貉攻击人的概率非常低,而且看起来都与家犬有关,貉对人并不存在主动的攻击性。
与此同时,貉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那么就意味着人们既不能抓也不能养,当然也不要喂它们。
貉与进村的老虎、北迁的大象、外逃的豹子不同,它既不是迷失了方向的“莽撞者”,也不是向往自由的“叛逆者”,而是打定主意来安家的“落户者”。
它们不是第一批进入城市的落户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批。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