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庄子处世的态度,论者通常的评价是消极的、出世的。有论者说:“庄子的社会思想是消极厌世的,主张无为而超脱。”(王处辉:中国社会思想史上册,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p.103)
也有论者认为这一看法过于简单,如蒋锡昌先生说:“胡适云,‘庄子的哲学,总而言之,只是一个出世主义。’其实庄子既非出世,亦非入世,只是随世而已。随世者,乃个人对于一切世事,毫无成见,毫无主张;既不赞成,又不反对;只是随随便便,得过且过之谓也。”(蒋锡昌:庄子哲学,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民国丛书第四编·6,上海书店影印,p.29-30)
还有论者将庄子的态度称为游世,“庄子‘著书十余万言’,说明他对社会人生仍有着深切的关怀,并不完全是避世,更不是出世。……庄子的生活态度并不是出世的,而是介于避世与入世(‘游世’)之间的。”(陈鼓应: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p.234)
我认为,这些说法要较单纯的厌世说或出世说更为准确一些。庄子自己也说:“达大命者随。”(《庄子·列御寇》,以下只注篇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世间》)
这种随世或游世态度的实质是什么呢?冯友兰先生认为:“道家哲学的出发点是保全生命、避免损害生命。”而庄子因此提出“齐万物,一生死”的思想,“它意味着,从一个更高的观点来看一己与外界、生与死。从这个更高的观点看事物,就可以超越自己以外的世界。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它不是从世俗社会逃往山林,而是从这个世界逃往另一个世界。……为从一个更高的观点看世上事物,就要无我。”(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p.57-59)
冯友兰的说法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既然庄子已经将人与万物等同,将生和死看作一回事,他又为何要去“保全生命、避免损害生命”呢?既然已经“无我”,有我的生命也就等于没有我的生命,又为何要去想办法保全它?
我想,庄子的这一思想,并非是为了保全生命、避免损害生命(实际上它也保全不了人的生命),而是在人的生命无法得到保障的乱世,先在精神上让自己处于死亡状态或濒临死亡的状态,所谓“坐忘”、“心斋”、“吾丧我”就是这种状态,那么即使是真正的死亡来临,也就无所畏惧了,即使外界有再大的刺激,也不会对他起任何作用、有任何影响了。
有论者在列举庄子关于“材与不材”、“支离疏”、“山木自寇”等话语后说:“不难看出,庄子不但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而且也是一个极端的自私者。如果社会中的所有人都持像他这样的处世态度,那倒真要使人类社会泯灭了!……总之,庄子的社会交往态度是从保全自己的自私角度出发的。”(王处辉:中国社会思想史上册,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p.113)
我认为这一说法太过。何谓极端的自私者?庄子不过在述说一个身处乱世的人如何自残以保全自己的生命罢了。这其实是一种十分可悲的做法,人不到万不得已,似乎也不会以这种戕害自身的方式来保全自己的生命。
因此,应该遭到谴责的,似乎还不应该是庄子所表述的这种弱者,而是那个让这些弱者做出如此举动的社会。实际上,庄子自己的社会交往态度还不能说是“从保全自己的自私角度出发的”,因为他最后已经“无我”、无自己。
【本文摘自《中国社会思想研究》(黄忠晶等著,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7年版)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