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1899—1966),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文革期间受到迫害,1966年8月24日深夜,老舍含冤自沉于北京西北的太平湖畔,终年67岁。对于老舍去世的经过,老舍夫人胡絜青(1905—2001)接受了笔者的采访。
傅光明:您记得老舍先生当时是以一种什么心情来参加“文化大革命”的?
胡絜青:老舍觉得“文化大革命”是沾着“文化”两字。最先的时候一直也没有找他,到后来他就给北京文联打电话。第二天来车接他,就去了。当时正斗萧军,他就在旁边听着,回来后我就问,这是斗什么?他跟我说,竟说他家里头的婚姻事务、爱情,唉呀,没完没了,都是小事情。
那天回来之后,他吐血了,吐了一痰桶血,我就害怕了,直接送他到北京医院。我去看他,他问我现在怎么样了,我说形势越来越扩大,把“四条汉子”已经揪出来了。老舍听见就一直皱着眉头,没等大夫答应他回来,他自己就在7月31日回来了,他说在这期间正开国务会议,国务会议时还是要去。
傅光明:老舍先生回家以后,跟您说过些什么吗?
胡絜青:说为什么写话剧呢?因为不管认不认识字,对新社会、新事物,他一目了然。所以就拼命来写现在的东西。那时候已经知道,学校的教授和中央直系的700多人已经被拉到清河,没有老舍。在北京饭店圈着五六百人,也没有老舍。老舍说没有我,我也有必要参加,这样才能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我好写。后来,二十几号他又去了,正赶上文联有坏分子挑拨说,把牛鬼蛇神都戴上牌子,上国子监去烧戏行头。因为他算陪绑的,在紧后面一排,前一排是戏剧武把子这一班,紧后头一个女孩拿了一把宝剑把老舍脑袋劈了,流血了。之后,还要继续带到文联去,牛鬼蛇神都得斗。等到夜里11点多钟,一个不认识的人给我打电话,说你尽快来西单牌楼吧,把老舍接回去。
我到了后怎么也找不着老舍。后来去了派出所,红卫兵还把得挺严。我进去之后,看见老舍在一个空桌子上拄着脑袋,头上用白绸子蒙着,全是血。
第二天早上,他把衣服换了之后,说还得继续去单位。后来夜里11点钟,也是一个陌生人给我打电话说,你赶快上太平湖。我一听,知道不好了,就拿着工作证、户口本、钱,坐着无轨车,到太平湖。一问呢,打电话的是养鱼场一个老头。我问他,是不是有人在这儿投河了?他说,白天,有一个老头坐在椅子上不动,拿着*诗词一直念了一天。到了晚上之后,没人了,他自己投河了。投河的时候可能是两只腿站在岸上,头浸下去了。
这个养鱼的老头带着我过了一座小桥,他的衣服挂在矮的树棵子上了。看地上,是一个席子,露着两只脚,没看见头,两只鞋是同升和千层底的布鞋。脚上的黑色千层底鞋子,白色的袜子等都干干净净,可见那是他把头埋进水中之后,自己用双手硬性扒住湖崖石头淹死的。我在那儿借的电话,找文联,对方说让我等着,待会儿来车。后来来了四个杠夫,一个透明的玻璃棺材。老舍的肚子里没水,鼻子有血。我跟着汽车到八宝山。到了那里,已经夜里一点钟了。
去的人告诉我,他是“反革命”分子,火化后就不保留骨灰了。我忙合十作揖说,那就谢天谢地了。(后来骨灰还是保存了,也许是上边什么人知道了吧!)
傅光明:老舍去世前一天,从文联回家以后没跟您说过什么吗?
胡絜青:回来之后,老舍跟我说,我希望把我的委屈说说,你写,写完之后让人给寄了去。
傅光明:当时老舍说您写的那个东西现在还能回忆起来吗?
胡絜青:他让我写的就是:我由旧社会受苦受难,我写小说不算一回事。解放后解放军和*、周总理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定要报答党的恩情,我一定要把新社会一切事情告诉大家。就这么写的。文章已经不在了,已经拿到总理那儿去了,要不邓大姐一见面就说我坚强,熬过来真不容易。
(《老舍之死口述实录》傅光明、郑实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