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不如山,父亲如山
◎姜冰雁
别人都说父爱如山,可我只想说我的父亲如山。因为他这一生跌宕起伏,而他却从未胆怯。
六岁之前,我拥有一个安静温馨的家庭。29岁的父亲在镇上开了个一整排房子那么长的大百货商店,年幼的我经常跟着妈妈去商店,让她抱着从一个又一个大玻璃罐子里捞糖果吃,偶尔会有运输时被压碎的粉红色蛋糕,那自然也是收入我的腹囊。
那时候,父亲经常给我带南方时兴的玩具,我也会和姐姐围着锅台抢鱼吃,抢着抢着就把姐姐推倒了,然后姐姐因为流出的一滴两滴血,让妈妈给她在头上缠了一整圈白纱布。可这样的生活只不过在我无数的记忆里占据着一丁点的位置。
六岁那年,从幼儿园放学回来的我,习惯性地去百货商店。我看到,门口被围的水泄不通,一辆大卡车上装满了家具。
不顾一切地冲进去,里面有很多高大的拿着警棍的警察,他们耀武扬威,大声呵斥。我冲过去踢了一个人一脚,他回头看到是一个孩子。就冲店里的人怒吼,姑姑过去使劲抱住一直挣扎着要再冲上去的我,我一直挣扎,直到听见她的声音带起了哭腔,我才罢休。
不知道如何回的家,也不知道姐姐又跑到哪里玩了。我只记得回家后看到妈妈靠在墙上,满脸写着绝望。家里有人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搬东西,最后,只剩下一张炕,一张床。最后,人员减少时,楼上传来一句,“把这缸麦子也搬走吧”,妈妈只在这时,眼珠才终于转动了一下。
这个时代这是赤裸裸的抢劫,所有行动都是趁父亲不在家时进行的,因为他们怕父亲。这些都是同一个祖宗,甚至同一个血脉,一个个被爷爷这个老革命扶持起来的新一代接班人。
在父亲生日那天,八个人与父亲当庭对质,因为当初并没有签核正式的承包合同,官司打成平局,但是法官的判决却是“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于是,1990年开始,家里背负着二十几万的债,开始了漫长的苦难。
车子被没收了,值钱的也查抄了,家具被拍卖的时候,我站在那里,想哭也哭不出来,满心里只有恨。
最初的日子,父亲曾一度躲藏在楼上,看一直订阅却没时间看的旧报纸,练书法。家徒四壁的经济状况,让爱好对联的父亲,把自己本打算去投稿的一块五毛钱的邮费,用在了我的书本费上。后来知道,他错过了那次5000元的头奖。
一个人的失意不是靠躲避就能改变,在两个月的消沉后,父亲竟然破天荒领着我去河边散步了。清晨的光影,耀动在潺潺的河面上,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青草油油的河岸上。那天,父女两人的影子在水面盈盈前行的模样,一直深刻地烙在我的心里。后来,父亲坐在草地上,有水蛇从他脚下蹿过,他却望着河水毫无知觉。生命似乎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父亲的伟大和我的伤感。
那天回家后,父亲做了一个决定——被贪污了的承包费用,要缴;因为没有没有签署承包合同,那部分本不属于他的法律责任范围内的乡亲们的债务,他也要一并承担。母亲非常不理解,但父亲的说辞却是,自己当初接手时太过相信别人,没有做清资盘点,那么,自己必须为自己的失误负责,他说,乡亲的债总要有人承担,他不能让老少爷们撮他的脊梁骨。
可是,人世间,哪有那么多“心心相印”。随之而来的,是同学的母亲为了四百块钱,要搬走我和姐姐的床;父亲的堂兄为了七千块钱,骗他说,“把房子给我,别让法院再把房子拿走,等你有钱了,我再还给你。”然后,三十年过去,却至今未还,房产证是父亲的,父亲却说不要了!
1990年夏天的某个深夜,母亲唤起熟睡的我,老旧的钟声一下一下的敲打着一家人难过的心。我们全家住到了大伯的厢房里,父亲开始了开始了各式各样的工作。
起初,父亲天天骑着自行车到处找商机。他看见卖瓜的大爷,每次总是给顾客开生瓜。父亲就去攀谈,说自己看瓜眼光好。说帮忙开瓜,开一个拿五毛,开了生的,他倒赔一块。然后一天赚了十几块。
再后来,父亲看着卖瓜行当好,就开始自己卖起了瓜。租不起冷库,他就去用城边的山洞,晚上蚊子苍蝇野物不断滋扰,父亲却听虫鸣看天籁,望着漫天繁星灿烂,他觉得自己的一生也可以很灿烂。
夏天过去后,父亲开始贩梨。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潍坊黄华大桥翻了车。在桥洞下抱着草链子取暖时,父亲看到一辆左摇右晃的车,判断一定是夜路打盹的,然后拖着熟睡的司机连滚带爬地跑到路对面。逃生之后,父亲还不忘去看卡在桥上的司机,确定没事才带着一身的伤,满脸血迹地去找修理厂。悲伤命运的转角总会有一个惊喜给那些心底向上的人,父亲在往市区的路上,遇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子,父亲向她打听路。凌晨四点钟,那个女子看着被一夜北风吹的满脸满身脏乱,胳膊上脸上都流着血的父亲,毫无畏惧,她反倒很热心地说“很远,我带你去吧!”所以,父亲说,天下总有好心人!人最该一条线走到底的就是好心!
贩梨来来回回几趟,挣钱还不错。船迟又遭打头风!最后一趟赶上暴风雪,父亲在外地被当地流氓抢,身材矮小瘦弱的他,很识时务的说“出名的莱阳梨,大家拿几筐回去尝尝,吃好了就帮忙宣传宣传。”然后,果然他们只拿走了七八筐,留下的父亲夜夜守在车上,风雪里等卖主。
苍天不负有心人,在过了二十几天这样的日子后,父亲终于从名片夹里找到一个人。他曾说自己的大舅哥在东营,然后,父亲挑了最好的几筐送去,说“过年了,请他帮忙申请给局里的人发点福利。冬天天干,吃点梨好”。所以,那些最后一次因为被收梨的人坑了的劣质梨就被高价回收。
在父亲的忙碌背后,藏着我们无法言说的伤痛。每次赶集的日子,妈妈就会在小铁皮房里卖那些没有被拿走的货底子。每集只能卖五六块钱,税务局的却每次都来趾高气扬地要两块钱,我恨却不敢再说。后来,为了还一家逼迫的太紧的债,妈妈只好卖了小铁皮房,每天推着小铁车去卖小货。
每年过年,腊月二十之后,都是来要债的,爸爸妈妈笑脸相迎,然后人家走了,他们会吵架或者是妈妈默默地流泪。从来没有吵闹声的家庭不和谐了!
父母的矛盾因为我更加激化。1991年夏天,很久没有吃到雪糕的我,终于忍不住在一次经过雪糕摊时,缠着妈妈要,我很“懂事”地说,“我不要两毛的,我只要一毛的!”妈妈不同意,很多人都在盯着看笑话,村里很多欠债的,要强的妈妈担心人家说“我们不还钱却有钱买冰糕”,所以,硬是不同意。
终于,我伤心地哭了,气极的母亲拖着我不顾一切地走,父亲恰巧有事回来看到这一幕。他回家怒不可遏地要离婚,他说,贤惠有什么用,能干有什么用,是个愚蠢的女人!我无从知晓自己做了多么可恶的事,但那是父亲第一次对母亲发脾气。
父亲对母亲的好,其实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他们是同学,高中毕业几年后,经人介绍结了婚。父亲说,结婚第一天,看见母亲去开大门上的门栓,就突然有种感觉,是一家人了,要一辈子都对她好。
家境的没落,让幼年的我,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的人际危机,跟我同年级的有几家债主,她们可能或多或少听到家长的闲言碎语,所以讨厌嘲笑我,同村的老师也在班级里嘲笑我的家庭,我不顾一切地闹,然后被锁在教室。我推倒所有的凳子,推翻我从小一玩就会咯咯笑的翘翘板,逐渐暗淡的天色让我恐惧,于是,我终于认怂地趴在门边哭着喊着求老师,姐姐在门外伸进手来,让我不要怕,她去求老师,没有用,然后再跑回来拉拉我的手,安慰我,姐妹俩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的哭啊哭啊!
终于被放出来时,所有人都不想跟我玩,姐姐拉着我的手去找她的同学玩,然后她又玩得忘乎所以。我只是一个人拿着玻璃磨地,磨啊磨啊,磨出了很多面镜子。
日子就这样在我望着雨后树上的蜘蛛网后,终于有些平息我的心。我就像那蛛网上被缠住的飞虫,无力挣扎。我开始沉默,只是默默地学习。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出一个自己的节奏。
父亲在贩梨挣了一点钱之后,又在家里自己干起了果园,这是他那些年在家最多的一年。
那时,姐姐的同学几乎天天跑我们家听父亲讲故事。天傍黑时,父亲就会很巧妙地结尾,让他们赶快回家,第二天故事还能接起来。
夏天时,父亲总是白天带我们去果园的树上粘知了,晚上去挖知了猴。我每次看见踩死了知了猴,就哇哇叫!这时,父亲会一句呵斥,就让我噤若寒蝉,不是怕他,从来一点都不怕他,就是因为父亲总能一句话就把我说的无地自容,也能一句话把我说的喜笑颜开。
那时候,我在父亲的笑脸背后总能感到莫名的忧伤,后来,看他过去的笔记。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头枕落叶望苍穹,不负苍天不负我”。
但是,人生的路并不都是路随心转,从不擅农活的父亲,在梨园赔钱后,去了北京。他在长城上转了很多天,盘算人家卖水果的,一天固定能挣多少钱。然后又去颐和园、故宫门口,再盘算那里的卖水果的能挣多少。这在期间,父亲还不忘善意地总去一家小店照顾那个残疾人的生意,顺便给人讲生意经。再后来,父亲去拜见了爷爷和大爷爷的老战友,国防部航天部的一位爷爷,被阴差阳错安排做“大生意”。父亲推辞说,“自己小没见过世面”,然后,快马加鞭溜了回来。于是,他想在北京卖水果的计划,想凑17万在北京买个四合院的巨大“梦想”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