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凤凰

​年轻美丽的女人英年早逝人们通常会用“香消玉殒”来表示惋惜和追忆。刘姐在66岁上于某欧洲艺术之都以著名华人艺术家身份过世，看到网上的消息，又看到去年的访谈照片，惊讶于她依然年轻美丽，风采不减三十九年前我们还是同事时，甚至因为三十多年的艺术修炼更添成熟大气雍容，她的早逝，用香消玉殒恰如其分。当然，这四个字使用率过高，不免听起来有点酸腐。那就平实地表达一下，说一位非凡的女艺术家遽归道山，美丽仙逝。

看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先是感到惊讶——一位偶然同事了几个月的美丽艺术家，很快就风一样出国了，因为隔行如隔山，后来再无音讯，实则是因为我们太普通，人家其实早就名满艺术界，可我们却孤陋寡闻，又忙于俗事，在网络时代也没有搜一下她的名字，我们就在分别后三十多年中完全置身于职业划定的不同世界里，早就形同永别。但网上消息突然传来，却是她早逝的悲伤消息，不禁感到万分的惋惜，往事虽如烟，却也偶尔拂去烟尘，浮现几分真实。

1984年我毕业来到这家到出版社，先是无宿舍暂居办公室，后挤住在筒子楼，一堆生活琐事加身还对翻译写作念念不忘，因此日子过得昏天黑地又虚无缥缈，对单位里复杂的人事关系反倒视若无睹，一无所知。偶尔会发现某个月刊的女编辑梳着两根长辫朴素大方而难掩美丽，听人议论她是“美编，临时工，廊坊的，没北京户口”。除了第一个描述外，其余都是一个字“难”。那个年代还没有“北漂”这个词，但像她这样的北漂已经开始渐渐出现，那就是随着1982年新时期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开始有人受不了统一分配的厄运，敢于舍弃各种小城小单位的铁饭碗，毅然“漂”在北京等大都市的大单位当临时工。没户口，没有“分房资格”，除了拿一份临时工工资，几乎没有任何资格，甚至偶尔分点苹果鸡蛋的福利也没有，他们真的是漂着，游离于任何低工资时代的“待遇”。

知道她是廊坊人，又是河北师范大学美术系77级毕业生，我们理论上算是河北老乡，所以我还是比较关注她的，更对这个表面文弱实则很刚强的美术专业女子感到敬佩，因为我是绝对不敢这样“漂”在北京的。我们这些“正式工”虽然暂时无房，但似乎觉得有房的日子也不会太久，心里还是比较笃定的，因此工作起来毫无阴影，只顾奔所谓的“事业”。但刘姐的压力肯定是我们无法想象和承受的，尽管也有人说这样的临时工肯定是“有路子的，说不定过两年户口就解决了”。我也就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那点小小的同情心随之烟消云散。人的小小心理变化有时就是被一句什么闲话所影响，连自己都感到“叵测”。

过了两年，有一天这位美丽谦和温柔的女美编竟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领导吩咐同事给她搬来巨大的美编桌子，放在我的办公桌旁（因为她是后来的，只能放在那个唯一的把门空地），说她调入我们文学室，为一个季刊做美编。那本季刊的工作量或许比原先的月刊要轻松吧，加上美编工作比较自由，大量工作可以在家完成，所以我们很少在办公室见到她，每次她来都是夹带着大卷的画稿风风火火进来，又风风火火为她的设计走出版流程，忙完又匆匆离开。这基本是出版社里美编们的风格，他们属于一个特殊的松散群体，只管计件工作，大量的时间是自由职业者，给外面的单位做设计，同时都在继续自己的美术创作，时不时就在全国美展上拿个什么奖。所以那时的美编在我们看来是属于艺术家且收入颇高的人群，比我们靠写作翻译赚点外快的文字编辑要优越得多。但刘姐没有那种艺术家常有的落拓不羁外表，如身上粘着油彩，身着奇装异服，留各种蓬松散乱的发型。她就是个文静的女孩，留着传统的辫子，衣着朴素得体又时尚，言谈温和，像个普通文课女生，只是静雅漂亮脱俗。

就这样刘姐其实还是“漂”在我们办公室，偶尔来去匆匆，美丽的倩影飘来飘去又难觅踪影。而我做外国文学编辑，在那个小环境里也是边缘工种，似乎与主流的当代文学和古典文学编辑们也格格不入，注定不是要在此升官发财的，作息时间也不规律，主任对我比较宽容，看我工作计件还是保质保量，也就不要求我必须“上进”，因此能在办公室见到刘姐的机会就更少。我们都比较漂在边缘。

事实上她不是廊坊人，而是北戴河人，是毕业分配到廊坊的。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她是从北戴河考到河北师大美术系的1977级考生。那年一流大学只有“中央五七艺术大学”的国画专业在河北招一个人，其余的只能考石家庄的河北师大和宣化的河北师院美术专业。毕业后也是省内分配，留校当大学老师是最好的去向，多半是地方群艺馆，还有多数是中学美术老师。我在想，或许那时北京的大学美术专业在河北招生名额多些，她能考进北京，以第一届美术大学生的资质毕业分派就可能分在北京，自然就避免了后来的几年漂在单位当临时工的厄运。低工资、无户口的年代漂在北京与后来的高工资、住房市场化时代的外地人在京工作真是天壤之别。可刘姐就是第一代“吃螃蟹”的北漂，勇气毅力才情都非常人可比。

然后偶然发现刘姐在喝一种比较贵的保健药“生脉饮”，她说她刚*，但体质弱，需要补。那时一盒十支的这种液体价格还是普通工资的人难以承受的，但刘姐这样的美编就喝得起，她还时不时带刚诞生的“三宝乐”奶油夹心面包来，明显比我们富有。她的丈夫是中央美院的教师，画家，对他们收入高的人来说，这些东西应该不算贵。所以，除了没有北京户口当不上正式工，她的生活还是挺令人羡慕的。

不久她就“卷入”户口大战“，那是没有硝烟的悄然战。好像就是本单位有人去了特区，空出来一个北京户口，本单位人可以优先”顶替“拿到。与她同时申请户口的还有别人，都是正式工，她本来在这里工作五年了，按年头算比较早，但因为是临时工，就不能算本单位人什么的。多日的纠结，暗流涌动，结果这个户口还是因此没到她手中，为此*中的她十分失落，但也平静接受了，因为她确实不是”正式工“。但那个年代新生儿的户口是强令随母亲户籍的，即使她丈夫是北京户口，孩子出生后还得是廊坊户口。此事估计又是雪上加霜。

也许与户口和工作有关，也许他丈夫本来就想出国留学，这个时候传出她准备随夫出国陪读的消息，这意味着她彻底放弃了北京户口和“正式工“的机会。在八十年代的出国潮中，这样的出国和陪读都是很正常的事，似乎也彻底解决了她北漂的问题。所以我们还是对她表示祝贺。记得那年冬天有一天下大雪，她还是挺着大独子来社里办理画稿和杂志版式的事情，看着真是不容易。为表示祝她早日办成出国解决生计问题，那天我刚好拿到一笔几十元小稿费，就和同事一起陪她到胡同口的一家涮羊肉店吃涮羊肉。东四北大街上白雪堆得厚厚的，我们三人在玻璃窗里看着雪景品尝火锅，吃的十分开心。吃完我俩一边一个保护着她走回了单位。这时我们已经开始管她叫刘嫂了。

再不久她就分娩了，好像产假过后就匆匆出国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几个月后我去德国当一个月的访问学者，与她邻国，她还热情地邀请我过去看看，但在德国办第三国签证确实很难，我也就没去成。再后来，就没有再联系，她偶尔回国来去匆匆，也许来过出版社也许没来，只是听说她回来过。

只是到今天，再听到她的消息就是讣告了。她走得很快很奇特，据说就是在她的朋友圈里发个短信说要走了，别人再呼唤她，微信和微信视频号还在，但没有回音了，联想到她曾谈到安乐死的事，或许她真的是不堪病痛，接受了这种离世方式。

也是在这时，在网上搜她的名字，一下出来很多条历年的信息，令人惊艳也令人振奋。原来她早已是那个欧洲国家著名的甚至是少有的华人画家和雕塑家，还是中国与她的归化国美术交流的领导者，在包括她母校河北师大在内的国内大学担当客座教授，在很多一流的美术馆举办作品展，已经风靡国际艺术界。她还是那么美丽，除了戴上了眼镜，一切如昨，能持续保持美丽到66岁，多么神奇。当年的一个除了干活什么资格都没有的小小美编，实则身心中孕育着强大的艺术能量，一旦有机会，就化茧成蝶，蜕变为超凡脱俗的大艺术家，闪烁奇异的光茫。她需要的只是不被埋没，只是机遇，那五年表面的平庸琐碎背后，相信她也没有停止艺术上的拼搏，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知道的仅仅是她申请北京户口失败而远走异国他乡。一个艺术家必须要经历难言的生活磨练，自不待言，但就在她辉煌耀眼的时候，却不幸身患疾病而去，真是天妒英才，假以时日，她是可以焕发出更奇异的光彩的。可惜，现在只能在网上看到她风格独特的画作了，也看到了很多评论和访谈。我们终于在39年后对她的艺术造诣有所了解，终于有机会开始向她学习，这样的隔空学习如同她在世一样，只能在发达的网络时代才有可能。愿她的灵魂依然在艺术的天堂发光！

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