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丽萍说,大城市的人每天很早起,要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上班,下班又要坐很久很久车回家,真的开心吗?她说,当乡村医生真的挺累,但是——「自由」,只要有时间,她可以在院子里做一切想做的事情。
文|许言
编辑|桑柳
图|受访者提供
最快乐的女孩
27岁的哈尼族姑娘钟丽萍总是很快乐。你每次看到她,都会发现她在笑,远远地就能看见两排白白的牙齿,她的步伐很轻盈,走起路来,又粗又黑的马尾辫一直甩呀甩。她的眼睛很明亮,好像全身的能量都从那里来。她的快乐很简单,今晚星星清亮,院子的野李子熟了,吃了一碗美味的牛肉米干,她都能高兴起来。
她的快乐,也散播在村子里。她像一阵风那样,骑着小摩托飞来飞去,从一个寨子到另一个寨子去。她身上总背着一个灰色的小药箱,里面放着听诊器、血压计和急救药物,那是她最重要的东西,连结着她和2000多个村民,带着它,她像一个小诊室移动在村落中。村民看见她,会笑着喊,mengpa,mengpa,那是她的哈尼族名字,大家知道,快乐的丽萍又来了。
云南普洱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岩因村是一个边陲小村落,离县城开车需要近一个小时,从这儿骑摩托到缅甸也差不多时间。这里世代居住着拉祜族、哈尼族和傣族,村民大多依靠种甘蔗、茶叶为生。1996年,钟丽萍出生在这里,她在村里读完小学,到县里读初中,初中毕业后上普洱市读了卫校,毕业后到乡卫生院工作过一年,又当过两年缉毒警,最终在2017年回到了这里,成为一名乡村医生。
每天,她都要经历一场庞大又琐碎的工作挑战。岩因村有8个寨子,2000多个村民,很多年都只有一位乡村医生。平时,医生坐在村卫生室的诊室,等待村民上门看病,不像城里的医院,患者要按号码顺序来,这里闲的时候,诊室里没有病人,但忙的时候,好多人扎堆,问诊、开药、打针、输液都要靠医生钟丽萍一个人。从头疼脑热到感冒拉肚子,从心血管急病到糖尿病高血压等慢性病,钟丽萍都要管。
每个季度,她还要骑着摩托到寨子里入户随访,给高血压患者量血压,给糖尿病患者测血糖,监控孕产妇的身体状况。全村有150个老年人,141个高血压,6个糖尿病,6个重度精神病患者,是钟丽萍重点监护的对象。
卫生室诊室的墙上,贴着孕产妇的动态表,详细记录着她们的孕次产次和高危因素,钟丽萍抬头就能看见。「管理一个人的一生」,她这样形容自己的工作,从女性*开始,管理胎儿,管理母亲顺利生产,孩子出生了,管理新生儿,等孩子慢慢长大了,成人,变老……都要管理,一直到这个人永远离开。
钟丽萍给村民看病
村子闭塞,村民没有接受过太多教育,很多人不会汉语,只会拉祜语、哈尼语,钟丽萍精通两门语言,可以很好地和他们交流。如何纠正他们的医学观念,也是钟丽萍的大事。她说,很多女性*,不愿意到乡里、县里产检,为了督促孕妇按时产检,她不厌其烦地打电话,那些生命什么时候降生,有什么危险,都在她的脑子记着。
有时候,村子的陈旧观念也会耽误病情。有天晚上,一个4岁的孩子抽搐倒地,家里大人出门打工,只剩爷爷奶奶。钟丽萍骑着摩托飞奔去,赶到时,她看见村民围在孩子身边,一边刮痧,一边掐人中,还说要去隔壁那户人家讨一碗药。钟丽萍立刻让人群疏散,拿来勺子放在孩子嘴中,防止他咬到舌头,第一时间找到车子,把孩子送到了县医院。
这样惊险的时刻还有很多,高热惊厥、农药中毒、被马蜂蜇到窒息……有时候作为村医,钟丽萍也感到渺小无力,她记得有一个30多岁的男子,平时看起来身体健壮,有天午夜12点,他的家人打来电话,说他好像病了。等钟丽萍到时,人已经走了,整个过程不过10分钟。
她说,村里这么多人,几乎没人有体检的意识,除非上了年纪,身体有了不适,才会去医院。她只能在平时细碎的时间里,提醒大家,要多注意身体,要保护自己。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如此依赖她,只要钟丽萍在,他们就有一丝寄托。
2017年,钟丽萍刚回村子,那时候她的姨妈还在这里当村医,她们两个人搭档了几年。2020年,姨妈为了照顾家里老人和孩子,不得不辞职,留下钟丽萍一个人。
那也是她最难熬的一年。一年365天无休,一个人走访8个寨子,入户跟踪超过300个慢病患者。她的家离卫生室很近,不到一公里,但是这六年来,她都住在卫生室,家里甚至没有一张属于她的床。对她来说,卫生室是她真正的家。有时候中午她都不敢回房间睡一会儿,只趴在桌上眯着,半夜她也睡不实,担心有病人来敲门,她知道,如果她不在,村民的最后希望就没有了。
在这些工作之外,有时候,她还要承担类似心理医生的角色。上个月,一个老人来找钟丽萍看病,她只是问了一句,哪里不舒服呀,对方就哭了起来。其实,只是风湿性关节炎发作,但是老人的儿女都不在家,还有小孙子要照顾,他很担心自己动不了了,只能找钟丽萍吐露心声。钟丽萍发现,很多时候病人来看病,拉家常比陈述病情的时间还多。这种时候,她就默默地听着,再说几句劝慰的话。
即使这样忙碌,这样辛苦,钟丽萍仍然快乐,她心里干净,很容易与人共情,经常说着说着,会红了眼眶,难过的都是别人的事情:这户人家有留守儿童,那户人家老人没人照顾,或者谁又差几块钱医药费……
她心里很少想远方,想的都是近处,云南雨季就要开始了,村民容易受凉拉肚子,雨季也是给甘蔗打农药的时候,要担心他们会不小心中毒,会不会干农活的时候摔倒,弄伤自己……这就是她的日常。雨季了,菌子要长出来了,又会有村民上山摘了菌子要送给她,她肯定又是推拉一番,最后耐不住村民的热情收下,炒一盘野菌子,继续等她的病人来。
钟丽萍(左)和同为村医的姨妈张惠仙(右)
为了他们的晴朗
去年夏天,痛仰乐队的鼓手迟功伟来到了岩因村,这是他第一次和钟丽萍见面。那天,他主动想要帮忙,拿着录好音的喇叭,一边沿着村子走,一边招村民来体检——根本没有人理他,对村民来说,他就是外来的陌生人,在村子里,关于健康,他们只听钟丽萍的。
那天来体检的村民并不多,也就四五十人,但是迟功伟已经觉得「忙乱套了」。他第一次意识到,乡村医生真的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工作。
乐队的其他成员也都有相似的感受。真切地与乡村医生接触之前,痛仰对他们的印象还是小时候「赤脚医生」的模糊概念,拎着药箱在乡间行走。「没有想到一个村里几乎就只有一个医生,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管辖的地域有那么大,那么广。」
去年,乐队四个人分别去了不同的地方,探访不同的村医。鼓手迟功伟去云南澜沧,结识了快乐的钟丽萍;吉他手宋捷来到江西广昌,和村医世家的独臂医生李彦一起摘草药,他看到,李医生只能靠着单手骑车,出诊的路上经常掉到沟里,然后爬起来,继续单手骑。
贝斯手张静前往香格里拉,认识了即将为人母的村医次里初母,次里初母带他走访了一位眼睛失明的老奶奶,奶奶有高血压,她要去做随访。奶奶看不见,知道次里初母来了,一直拉着她的手,一直说,一直说,她们之间的语言,张静听不懂,却被深深打动了。他感觉有一种亲情在其中流动,「那个村子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村医成为了这些留守老人生活的一个希望。」
主唱高虎在海南琼中,和村医王传能一起采槟榔,摸螺,他们还一起唱了痛仰乐队关于乡村医生的歌曲《为了他们的晴朗》。高虎说,这首歌,有两句歌词最打动他们,「天使收起翅膀/留在了村庄/一晃青春模样/已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