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要像自己选择的那样过下去
一壶茶,三亩地,半农半歌
4月播种,9月秋收,可是今年秋天,岜農种的那几亩水稻只能先委托家人和朋友帮忙收割了。他带着十八和路民,穿过田野,翻越山丘,在刚刚结束的音乐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第三季舞台上,成就了另一个“收成”——名列三甲以及用一首《大梦》唱哭“全网”而使更多人知晓了他们名字,瓦依那。
在广西壮族的语言里,“瓦依那”的意思是“稻花飘香的田野”。走上《乐夏3》的舞台之前,瓦依那主唱岜農出生和成长于广西南丹县岜岭屯,一个位于桂黔两省交界的山村里,他曾和千万山村青年一样奔赴大城市,但是几年后,他又选择回归乡野。木吉他手十八和鼓手路民与岜農一样成长于桂北的小山村,十八农忙时回家种地,农闲时游走在桂林街头卖唱,路民是桂林工地上的泥瓦工。今年3月,瓦依那的演出票价还是以“看天吃饭”的农民式幽默定出的31.3元。几个月后,因为被全国乐迷熟知已经一票难求。
当这几个广西老表系着头巾,身穿粗布衣,匆忙拉起趿着的布鞋后跟登上“乐夏”舞台,吹奏树叶,敲响锄头,几乎在用每一个细节宣告,他们生长于土地,歌唱土地。弹幕里有人说他们是“农耕文明的乐队”、是“中国的乡村音乐”,有人说“他们的眼神太清澈”,但一个在田间地头喝咖啡的镜头又惹来非议,怀疑他们是“假农民”,“演农民”。
几度往来乡村与城市,瓦依那不否认两种环境都给予了养分,城市开拓了音乐视野,土地滋养了最深处的生命力。刚在郑州结束演出的岜農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新一代农民有不同于老一辈的诗意,当然也有失落和困惑,他们在努力让自己的人生有更多自由与选择,试图诉说土地现在的模样,也许人们不该再用陈旧的印象去想像他们。
“大梦”
《大梦》这首长达9分钟的歌曲,在赛后当天就刷屏了,但直到节目播出一两天后,瓦依那才知道“这首歌大概是火了”。岜農和路民都是重度手机疏离者,因为平时种地的时候没办法看手机,在工地干活更加不能看,所以养成手机常年保持静音的习惯,只有晚上或者中午休息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微信的功能相当于邮箱。十八至今用着一部诺基亚,智能手机的世界与他无关。
当熟悉的、不熟悉的朋友给他们发来节目截图、链接、各种评论,媒体也一拨拨地找来,他们很意外,因为“唱了这么多年歌了,从来没火过,压根没想到,还会有‘火’这种东西。”
这首唱尽平凡人一生的《大梦》,就像木心的那一句: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这首歌是十八在2020年创作的,也许是生活积累的层级到了,也许是疫情突至的影响,身边朋友的遭遇、自己28岁那年爱情在现实面前受到的拷问,一股脑涌上心头,如今再回忆创作灵感,十八已经说不出太多话,大概就是一个写歌的人,记录生活。
瓦依那乐队主唱岜農 图/受访者提供
正是这首歌,让岜農萌生了和十八合作的想法。创作《大梦》之前,十八一直在桂林滨江路附近做流浪歌手,唱流行歌曲比较多,如今在视频网站搜索“桂林滨江路十八”,还能搜到很多他卖唱的视频,很多路人都停下听他唱。好多评论说,“这是滨江路最受欢迎的街头艺人”。
十八和路民就相识于桂林街头。路民从小有把好嗓子,但作为第一代留守儿童,他没有机会接受任何音乐教育。尚不记事时,路民的父母已经外出打工,随后离异又各自组建家庭,路民跟着爷爷长大。成年后,他用在工地干活赚的钱买了把木吉他,自学弹唱,卖艺赚一点零花钱,也在苦闷的生活里让自己放松一下,排遣无处诉说的情绪。
十八写出《大梦》同一年,路民也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首歌《阿妈归来》,这首歌在“乐夏”第十期OST改编赛中与《想你的365天》完美融合在一起,歌里那句“*回来了,帮你买了好多东西”,是路民小时候村里人常用来骗他、逗弄他的话,他每次都上当。如今,疼痛被坦然地写进歌里,路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已经释怀了。
那时的十八和路民,都算是岜農的歌迷。作为瓦依那的创造者、主唱和队长,岜農是瓦依那故事的起始。
1979年末尾,岜農出生在黔桂交界处的山村,那里属于喀斯特地貌,也就是壮语称为“岜”的石山山区。村子四面青山环绕,有河流溪水,西南大通道的火车从远处群山的隧道里穿行,然后从村子前的田野上轰鸣驶过,又消失在群山后。
他生长在一个真正的转折点。岜農在自己的书《低头种地,抬头唱歌》中描述过童年生活,那时村子还没有正常通电,所有耕作方式和生活来源都和古人相近,劳动、生产主要依靠耕牛和人力,生活资源来源于自然,节日里,人们吟唱着传统的山歌。站在今天回看,岜農说,“对儿时生活的怀念,应该是对那个依随自然步调生活的时代的怀念吧。”
时代改变了乡村,也把一批批乡村青年推进繁华的大都市,因为那里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一直喜欢画画的岜農高中毕业后原本想考专业美术学院,但连续参加四年美院考试都因为英语达不到分数线而落败。考学那几年,音乐是他缓解压力和孤独的出口,他一边画画,一边写诗,再把自己那些诗唱成歌,也有演出,就叫上不同的朋友来给自己伴奏。
2006年,他干脆投奔在广州的老乡——流浪歌手夜郎,笑称是为了体验一下花花世界。岜農找到一份平面设计师的工作,业余时间到地铁里卖唱,仍然写歌,且整理出了第一份专辑小样《飘云天空》。有了专辑,几个同样搞原创音乐的朋友帮他张罗了一场小型演出,需要有乐队名字才能宣传,此时,他想起了带给他最自由快乐时光的家乡的稻田,于是取名“瓦依那”。
“感谢这村庄,让我们不再流浪”
在广州的日子开拓了岜農音乐上的眼界,非洲、拉美、中国台湾地区的音乐他都很喜欢,由于文化上的亲近,中国台湾音乐人对他的影响最大。林生祥、胡德夫、陈建年、槟榔兄弟……这些人的作品有布鲁斯等世界音乐的元素,但内容本身关乎民间民风,关乎脚下的土地。这对他大有启发。
在创作的前期,岜農的作品明显带有流行摇滚风格,虽然歌词都是自己的真实体验,但音乐形式是“很欧美、很主流”,他反思说,那时应该是在学习模仿所有听到的、喜欢的音乐类型,可是这种音乐需要买很多器材,效果器、调音台、键盘、音响……因而一直被物质条件困扰无法进行。被物质条件不足的现实打击后,无奈之中,突然听到少数民族的山歌,简单自然另有潇洒快乐,让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山歌手,及乡下生活的简单随性。在他的老家,瑶族,苗族、侗族、壮族都有自己的山歌,却没有人能以现代的方式来表现那些丰富,岜農觉得,不如自己试试来做。
岜農在老家修的住所“那田農舍”
2008年,他从广州回到黔桂交界的老家,因为离开过,有了距离,所以再见时,反而看出了故乡的一点新意。从春耕到秋收后离开,刚好用歌曲为山乡描绘了一幅纪实画卷《没有名字的河》,后来改为第二部歌曲集《西部老爸》。
第二年,岜農三十岁了,开始在城市和山乡之间来回跑,像在勾选一道选择题。一直呆在广州是可行的,设计师的工作很稳定,可以让他当个老家乡亲眼里的“白领”、“城里人”,可是每天设计一些包装、宣传册,又让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没什么意义。有一个寒冷的冬天,他从需要开灯的封闭美工室走到大街上透透气,看到一个乞丐慵懒地坐在马路边晒太阳,突然觉得自己比乞丐可怜多了。
从2012年起,岜農每年春耕秋收都回家,修建房子,盖起谷仓和录音室,很快又整理成第三部歌曲集《阿妹想做城里人》。2015年,他整理十年来的作品、出版了《(那田)歌三部曲》,之后彻底回家务农,他走进歌中去生活,而不只是停留在歌唱和向往。
现在想来,岜農觉得早期随大流想做的流行摇滚乐,就像是城市的象征。那要建立在物质基础上,需要很多昂贵的设备。而自己在失意后重新意识到乡村生活的珍贵,就像民间山歌手一样,自己做乐器,随手摘一片树叶,就可以开心地表达。后来那些颇具泥土味的歌,也是对乡村生活的重新认识。
他的瓦依那乐队没有再向职业乐队发展,不固定的乐队成员有各自的工作,偶尔有邀请演出时才临时聚起来排练。岜農回答朋友关于乐队状况的问题时,常常都是这样说——“散时为农,聚时为歌”。回乡种田后,岜農就像名字里的那个“農”字一样,是农也是曲,忘记自己是歌手是生活还是创作,只知道自己依靠岜山水,低头种田,抬头唱歌。
刚开始决定回乡时,岜農还担心经济来源,后来发现在乡下,如果只考虑温饱,自给自足的状态倒是很容易达到。
到底是走出去过,开始认真种地以后,岜農看了很多书,希望找到一种更生态的种地方式。他四处去收集农民的老种子,种的水稻全用氯肥植物当肥料,“就是在冬季时候,把豆科植物撒在田里,它可以把空气中的氮固到根部,刚好冬天它们长得很好,到了春天就打烂在田里头,成了第二年的肥料。”“没有说哪一年被虫子咬得颗粒无收的,有飞虫来吃稻草的时候,蜘蛛就去抓它们。蜘蛛太多了,青蛙会跳上来吃一下蜘蛛。米太多了,老鼠会来,老鼠来了蛇又来,它们在田里做藏猫猫游戏。”谈到种地,岜農的话比聊音乐还多。他建造生态厕所,使用酵素,还给朋友的农场提供技术支持,没有化肥农药,收成依然可观。十八认识他以后,专门来看他种的水稻,找他要了种子回去种在自家地里,自给自足没问题,还有一些生态大米可以出售。回乡种地十年间,岜農与城市之间的联系除了音乐,更多是在农业交流论坛或有机农产品市集上。
“这样绕了一圈回来也挺好的”,他庆幸自己还回得来,也只有吃够了在钢筋水泥丛林、茫茫人海中奔波的苦,生命时间被工作安排分割的苦,才能像现在这样懂得欣赏珍惜乡村生活的美好。在《乐夏3》初舞台上,瓦依那演唱了岜農收在《西部老爸》里的作品《田歌》:“感谢这村庄,让我们不再流浪。感谢你土地,让我们有稻花香。”
这个夏天
这样的半农半歌,让岜農在南方的文化圈颇有了点名气。2019年,他出版了自己的长诗、歌词、绘画以及访谈集子——《低头种地,抬头唱歌》。在桂林开分享会时,台下的一个年轻人主动来找他,俩人因此结识,这就是十八。那次分享会后,十八一口气买了岜農三张专辑,被他的创作吸引。后来,十八总在说,是岜農的歌迷。不久,十八所在的乐队有一场演出,他邀请岜農当嘉宾,又介绍岜農认识了路民。
岜農也很喜欢十八和路民写的歌,同样是简单的旋律和质朴的吟唱,同样是努力活在自己生活里的山村青年,同样深爱大山和田野,三个彼此欣赏的人很快走在一起。岜農是70后,十八是80后,路民出生在90年代,他们笑称三人像是一个梯队。
2022年9月,杭州一场演出邀请瓦依那,岜農邀请十八和路民加入,这是他们第一次以乐队身份走出乡野,在这次演出之后,他们正式重新组建了瓦依那乐队。到了年底,岜農感觉受到疫情影响,人们都很压抑,需要一些积极而有力量的声音,于是叫上十八和路民,开始“岜農大米,世界一体”全国巡演,想把山歌里那些乐观的精神传递出去。第一站选在广州的livehouse声音共和,才演了一场,只有40多个观众,巡演只得作罢。
瓦依那乐队在乐夏3的舞台
声音共和主理人拉家渡很喜欢瓦依那的音乐,不甘心他们的演出就这样潦草结束,决定重新帮他们筹备一场演出。今年3月13日,花31.3元购买了瓦依那演出票的观众获得了绝对的物超所值,不但听到了现场版《大梦》,还被赠送一袋岜農种植的有机大米。这次演出现场来了一千多人,也成就了瓦依那和《乐夏3》的会面。
如今录制结束,岜農觉得自己和十八的生活不会有太大改变,依旧半农半歌,他很开心的是路民终于可以依靠音乐养家,之前在工地,他和工友总被拖欠薪水。岜農不介意有网友误解他们是“假农民”,但他希望人们不要总以旧的眼光看世界:“农民就不能有我们自己的诗意和舒适吗?还要像原来一样腰杆弯弯,穿个带泥巴有补丁的裤子?这样的观念不叫传统,叫保守。”他很高兴瓦依那的出现,触碰、动摇了这些固有的观念。在他眼中,这就是音乐和艺术的作用——“冲击、打破那些固有的东西,因为任何事物一旦变得坚固保守,它就再也不进化了。”
但这种冲击又是柔和的,瓦依那的歌里从没有尖锐的批判或是愤怒的呐喊,岜農不认为只有用尖锐的词句才能表达批判,反思本身也是批判,而反思可以用记录真实生活的细节表达出来。他觉得中国社会本身就带着乡土和亲缘的特点,这种特点当然就会蕴含在音乐的性格里。
虽然包着头巾,手机静音,回家种田,但不意味着封闭了自己。岜農在接受采访的前一天还在边喝茶边关注着热点新闻,“我会经常看你们城里人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也看国际时事,然后思考,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扎根乡土,让他们更敏感于人们的分裂与挣扎,大家似乎都只站在自己的利益角度去思考问题,却忘了面对世界还能有另一种态度,就像岜農他们种地时采用的“自然农法”一样,“以握手的方式去跟万物连结在一起”。
《乐夏3》带给他们很大的流量,“好像有点网红了”,现在全国各地的邀约都有,但他们互相提醒要尽量控制,还是保持一半时间呆在家里,被流量追赶得太过繁忙也很累。岜農承认他所唱的田园牧歌,是超越现实的一种理想,而现实中的乡土,正不断分裂、变化和发展,自己歌唱的田园,要靠自己去创造和追求。所以,以后的生活不过就是演出多一点,也许演出费高一点,日子还要像自己选择的那样过下去,一壶茶,三亩地,半农半歌。
记者:李静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