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田林、邢晨燕
内容摘要:分析当前建筑领域过度消费传统符号现象的弊端和根源,揭示传统营造活动的开展是以“意”为旨、“匠”为法。寻求传统在当代延续的首要任务是实现从“形”到“意”的转变,探索对传统营造“意”的再解读,寻求具有普遍意义的实践之道,实现其与当代语境的融合。
关键词:传统营造 “形” “意” 当代语境
建筑领域关于传统延续的探索已历经一个世纪之久。20世纪上半叶,西方现代建筑潮流涌入,受之影响,国内兴建了一批“中西合璧”式建筑,该类建筑的基本模式是将中国宫殿屋顶和梁架系统加到各类新式建筑之上,其建造技术则主要采用西方模式。〔1〕这种模式直接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后对“民族形式”“中国固有之形式”的讨论和实践,典型的如“大屋顶”建筑的兴建,当时被戏称为“穿西装戴了顶瓜皮帽”,这种模式的影响余温仍在。如今,以延续传统之名的建设项目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引发了此起彼伏的争论之声。
现象纷杂,更须从本源出发,挖掘隐含在形式特征之中的中国传统营造内涵,辨析兼具传统文化传承与时代特征的当代建筑设计可持续发展之道。
一、“形”掩“意”——当代建筑设计的传承困境
伴随着城市化的快速发展,现代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建筑设计的功能和面对的审美需求产生了巨大变化,建筑建设所涉及的建筑材料和建造技术更是经过了数次更新与迭代。中国传统建筑具有渊深、独特、系统和美观的特征,然而,在近代演变中未能得到连续传承与发展。目前我国建筑体系以西方为模本,传统形式缺乏表达的基础。新中国成立初期探讨的“民族形式”,其出发点是实现传统的传承和良性发展,当时不乏具有深厚传统文化修养的建筑师,能以良好的审美品位把控建筑的尺度、形式和建造,使传统建筑文化得以较好的体现。20世纪80年代,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碰撞频繁,部分建筑师基于国情开始了自主性探索,其中不乏建筑佳作;之后,随着房地产的大量开发,建筑趋同现象大量涌现。近年来,在过度消费文化的影响下,出于对文化自信政策的误读,传统形式反而成为了部分建筑师唯一追求的设计目标,造成传统符号滥用、尺度失真、资源浪费等问题。
北京民族文化宫 作者摄
近年评选的“中国十大丑陋建筑”榜单中不乏上述情况。2020年第6名的河北沧州吴桥国际杂技大剧院,以天坛祈年殿为原型,然而比例尺度、建筑细部等方面都粗糙混乱,建筑形式与吴桥杂技文化之间更是风马牛不相及〔2〕。类似的仿古建筑项目不在少数且数量仍在增加,极大地肤浅化了中国传统建筑的文化内涵。同时,部分建筑师开始反思,有意无意地开始探索隐含于形式之中的真正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核心内涵。程泰宁院士认为,过多强调建筑语言形式,诸如“中国固有之形式”“民族形式”之类,会限制设计的范围。他认为:“我们现在向传统建筑文化学习,应该将哲学、美学和文化精神,放到手法层面之上的更重要的位置。”〔3〕梁思成也曾说:“中国建筑之个性乃即我民族之性格,即我艺术及思想特殊之一部,非但在其结构本身之材质方法而已。”〔4〕中国传统文化的形式特征是物质层面的表达,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承并不能将其形式抽离出来,而是应当充分挖掘形式中蕴含的传统营造“意”,把握传统传承中的要义。
天坛祈年殿(左)与吴桥国际杂技大剧院(右)对比,左图为作者摄;右图来自“建筑畅言网”
二、“意”为旨——传统营造活动的核心法则
“意”之道
对于“意”的追求是中国传统营造文化的核心,植根于民族血脉之中。所谓“意”,内含了在中国传统哲学观及社会文化心理的影响下,遵循“道法自然”的核心思想,进而引发的自然观、审美观,以及在人工营造活动中追求达到天人合一、物我一体的境界。《园冶》开篇讲道:“世之兴造,专主鸠匠,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5〕从一个侧面表明主人在营造活动中的重要作用,而这里的主人一般是指文人。他们深受中国传统儒释道文化的影响,纵情山水,追求人生境界的高远,在居住环境——建筑与园林的营造活动中,遵循自然之道,追求人生意境。学者陈徽将传统营造思想总结为:“感应论是华夏族群理解世界存在的基本依据,这种观念表现在建筑上,便主张人与建筑及其所处环境之间的和谐统一。”〔6〕可以说,“道法自然”是中国传统营造“意”的来源,是一切营造活动的核心法则。
“意”之法
“意”直接影响了传统营造活动中的思维方式、审美品位乃至具体的建造活动,且均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特征。在与自然的关系上,顺应自然、因势而为;在审美品位上,推崇既精心雕琢又兼具自然韵味;在建造活动中,充分利用材料性能、发挥材料自然质感。反映在建筑营造思想上,则主张建造有度,孔子将其阐述为“卑宫室”,一方面建筑尺度适宜、符合功能需求,另一方面也体现了面对自然的谦逊姿态,呈现出与西方建筑手法中突出人工力量感截然相反的态度。这一观点使中国单体传统建筑在空间尺度上缺乏发展,而在建筑组群上不断拓展。以园林意境的营造为例,景观营造中充分采用借景、分景、隔景等手法,以充分扩大空间感受、丰富景观层次;园林建筑则表现为“虚空”的特征。计成在《园冶》中讲道:“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缦。”〔7〕表明园林建筑物的虚空都是为了实现人对于自然的观赏,将建筑外的景色纳入观赏范围,是以实现园林意境为目的而进行的营造。
可以说,“道法自然”是中国传统营造“意”的来源,是一切营造活动的核心法则,“匠”是营造手法的运用,“形”是物质层面的表现,若简单以形式的表达作为文化特征的提取则必定是片面的。
拙政园实景 图片来源/陈从周《说园》
三、“意”主“形”——传统营造活动的当代转化
方向性转变
任何民族建筑文化特征的核心都不在于形式本身,而是其内在的民族文化精神。在此方面,日本建筑的现代化之路对我国的探索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事实上,20世纪20年代的日本也曾出现类似我国“大屋顶”的建筑风格,不过在其被现代建筑师们严厉抨击之后很快就消失了〔8〕,取而代之的是建筑设计中对审美趣味的极致追求,槙文彦、矶崎新、安藤忠雄等知名建筑师并未过多关注传统建筑的形式特征,而是从传统建筑中理解到了其民族文化精神中的“奥”“禅”“间”。
对比来看,我国经历了“民族形式”“中国固有之形式”的探索之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仍延续了这种模式,只不过形式的符号特征已逐渐融会于建筑实体中。发展到当代语境,在延续传统的议题中,许多建筑师已深刻意识到了中国传统营造的核心并不在于“形”,而是在于“意”,因此,在处理与自然的关系上充分遵循了“道法自然”的原则,最大程度上尊重地域特征。如李兴钢的绩溪博物馆,关注重点在于“山水人文”,馆中对联“随遇而安因树为屋,会心不远开门见山”是博物馆设计理念的确切表达,并将用地内四十余株树木作为景观的保留和利用。对古镇群山的借景、对庭院景观的营造,都体现着对于“意”的追求。从探索的过程和方向来看,从“形”到“意”的转变是一条良性发展之路,我国已经有一群建筑师致力于此方向的实践,其成果被称为实验建筑,颇具影响力。
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 2014 作者摄
在地性关注
在全球化语境中努力保持地方特殊性,是当代建筑发展的重要准则。近年来,普利兹克奖的评判标准强调了对在地性文化特色的关注。我国建筑界针对在地性的关注和表达也有积极的回应,同时这也是在“道法自然”的哲学观引导下,对在地性自然而然的关注。一方面体现为对于自然环境的因势而为,另一方面充分借鉴地域建筑材料和建造技术,进而阐释了传统营造文化中“形”是以“匠”为实现手段的。
王澍在实践中强调“营造”而避谈“建筑”,从传统中理解到“自然之道”,他在中国美院象山校园设计中以乡村聚落的逻辑充分顺应自然地貌,处处可见传统营造的痕迹,善用地域材料与传统技艺,建筑形式始终以融入自然山水为目标。孟凡浩的松阳原舍也是注重在地性营造的范例。设计师将场地的古树纳入入口对景,成为公共空间的中心。山势层层跌落,客房顺势而建,四排平行的房屋却有着些微的错落感,是场地中台地特征的真实呈现。建筑充分利用当地毛石和夯土,颇具自然质感,在动线上步移景异,有古典园林的意趣。从当前各类建筑实践来看,在延续传统的议题中,颇受好评的建筑师多关注乡村、自然,在设计态度上低调谦逊,设计原则上顺应自然,建造活动中强调地域建筑材料和建造技术,总体上呈现出对于在地性的极大关注,既是对传统营造“意”的探索,也顺应了世界建筑的发展趋向。
松阳原舍 供图/孟凡浩
阶段性探索
对传统营造文化的挖掘、阐释与传承,从“意”主“形”探索传统营造活动的当代转化,可将其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对“形”的模仿、符号提取;二是对“匠”的建造手法借鉴;三是追求“意”的当代表达。这是一个从现象到本质的探索过程。
从实践现状来看,中国建筑师经历了对“形”的追求后,已经开始探索“匠”和“意”的实现,其表达手段更多地借鉴了中国传统营造手法——“匠”,表现为利用地域材料,尤其是砖、石、木为主的自然材料,借鉴地域建造技术实施,这已成为当前一种主要的发展模式。就传统营造活动的当代转化阶段而言,尚处于对传统“匠”的建造手法的借鉴阶段。其特征是,就设计环境而言,以自然环境、村落环境、历史街区环境为主;就建筑类型而言,以文化、旅游项目为主。
该模式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一是与现代化城市环境语境有较大差异,在解决城市建筑问题时缺乏有效的解决策略,城市相关建设尚未脱离以往经验,存在同质化的问题。二是尚未转变为对追求“意”的当代表达。面对此类问题,“消解建筑”理论或能给我们带来一定的启示,这是一种对于融入环境的极致化表达,强调民族精神内涵而淡化建筑形象,不拘泥于材料、技术,不受限于环境,追求对“意”的表达的普适性。
北京长安街建筑——国家开发银行 作者摄
结语
当代中国建筑设计的困境来自发展过程中不连续、不清晰的传承路线,从部分建筑师的探索中能够看到,将营造“意”赋予现代性并融入现代建筑是可实现的路径。探索方向以“形”转“意”符合从现象到本质的逻辑,是可持续发展的建筑设计之道。针对高度现代化的城市环境,实现传统营造“意”主“形”的设计逻辑仍待探索,寻求具有普遍实践意义的“意”的实现路径,是一个亟须研究的课题。
注释:
〔1〕汉宝德《建筑母语:传统、地域与乡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7页。
〔2〕《2020年第十一届中国十大丑陋建筑评选结果重磅揭晓》,2020年12月23日,畅言网,http://www.archcy.com/news/bzdj/41eef7e3431d86f2。
〔3〕《专访|程泰宁:让中国建筑堂堂正正地走向世界》,有方专访,2022年10月11日。
〔4〕梁思成《中国建筑的特征》,《建筑史学刊》2021年第3期。
〔5〕[明] 计成撰,陈植注释《园冶》,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8年版,第47页。
〔6〕陈徽《中国古典建筑思想四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第11页。
〔7〕同〔5〕,第51页。
〔8〕[日] 藤冈洋保著,李一纯译《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日本建筑中关于“传统”的想法与实践 通过现代建筑的滤镜转译日本建筑传统》,《时代建筑》2014年第1期。
田林 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与公共艺术研究所所长、教授
邢晨燕 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