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双雪涛同名小说的网剧《平原上的摩西》上线已有月余。尽管首播期间热度不及同在爱奇艺播出的《狂飙》,但围绕该剧的讨论未曾间断过。
作为近年来备受影视行业青睐的作家,双雪涛的代表作《平原上的摩西》拥有电影和剧集两个影视化版本。剧版由《八月》导演张大磊执导,先于电影版与观众见面,也率先接受观众与读者的审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平原上的摩西》都显得有些另类,甚至是反潮流。形式上,共六集,单集时长约70分钟,对网剧主流受众的观剧习惯提出挑战。内容上,与大部分悬疑剧集强调的强情节、快节奏、极致人物、多层反转等模式背道而驰。在《平原上的摩西》里,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黑白分明的人物,像是生活流。
该剧以上世纪九十年的一桩旧案为串联,描摹与之相关的每个人在罪案发生前后的生活图景和命运浮沉。刑警庄树在负责调查12年前的旧案时,发现嫌犯渐渐指向儿时邻居家的父女。多年前,曾是邻居的庄树和李斐是亲密玩伴,国企改制,两家人渐行渐远。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发现自己很可能就是案件的参与者。
作为迷雾剧场今年推出的首部作品,《平原上的摩西》与罪案相关,但没有醉心于罪案本身。它着眼于案件发生前后,人物的命运发生了怎样的剧变。它并不是一部典型的犯罪悬疑剧,对于习惯倍速看剧的观众来说,缓慢的节奏和情节推进的效率会消磨他们的耐心。弹幕上不断发出类似疑问:“都死了好几个人了,案件怎么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平原上的摩西》入围了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剧集单元,是首部入围该单元的华语作品,剧集单元的设立初衷是为传统的电影观众提供新的叙事脉络与观影方式。本周,它将与其他七部作品角逐柏林电影节首届最佳剧集奖。
艺术上得到肯定之外,它也找到了与之契合的观众。在不少观众眼中,这是一部余韵悠长的作品,甚至是他们近期看到的最好的华语剧集之一。
在创作者构建的令人信服的时空里,观众得以调动个人的记忆和生命经验,在绵密而完整的生活片段中,与剧中人物建立起熟悉的情感,进入他人的生活空间,对生命的流动产生好奇,这种好奇会不断牵引着他们走向故事的结局。
第一财经近日专访导演张大磊了解到,该剧拍摄周期为70天,对于一部六集体量的剧集而言,非常奢侈;与此同时,它依循电影的创作模式,制片层面需承受较大压力,过程中难免遭遇分歧。对于主创团队来说,这是一次颇具勇气的探索,测试今天的流媒体平台上,影像艺术是否能以全新的形态抵达观众,与之展开交流。张大磊用剧中的一组主要人物傅东心与庄德增的相遇形容这次创作历程:“他们两个人的结合是一件非常规的事情,结局更加是未知。但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冒险。”
不安的气息
2017年,制片人齐康被《平原上的摩西》悲而不哀的基调触动,在他看来,小说既有罪案元素,又描写了普通人的生活和时代记忆。彼时,奈飞投拍了《罗马》,阿方索·卡隆等知名电影导演开始与流媒体合作,打开了视频平台的想象空间。齐康决定寻找优秀的电影创作者,合作推动《平原上的摩西》的影视化改编。齐康在看完张大磊的《八月》之后,认为他是合适的导演人选。恰巧在不久前,张大磊读完这部小说,产生了将它呈现出来的强烈意愿。两人迅速达成了合作意向。
原著有较强的文学性,并不是一部强情节的类型小说,相对于具体的事件和情节,对时代以及人的生活状态、人物之间的情感关系施以更多笔墨,小说采用了多重第一人称叙事方式,每个出场人物作为历史的碎片,拼凑出时代图景。在张大磊看来,这恰恰是一个最适合影视化的文本,它为改编者提供了更多创作自由:“小说像是一种启迪,唤醒记忆,让我可以将记忆和文本连接在一起,自由地想象和填补小说的留白。”
更令他感到着迷的,是小说中弥漫着的一种不安气息,这种气息和他记忆中的九十年代,或是世纪之初的某一时刻特别相似,那是他的童年时光:“记忆中作为孩子的那段时光是美好的,但也存在很多未知。这种未知会令人产生不安和好奇,它非常迷人。”在张大磊看来,《平原上的摩西》中流露的不安与未知的气息的确和时代有关。
上世纪九十年代至本世纪之初,人们生活在一个熟人社会当中,拥有较为统一的生活状态,认为生活安定而正常。在表象的正常之下,藏着一些暗流和悬念,一些罪案就在附近无人知晓的角落发生,每个人都怀有难以言说的心事,人与人之间有猜疑:“九十年代,国企改制,人们常规的生活被强行打破,对于即将到来的新世纪,人们充满各种幻想,有的人觉得到那时所有人都会飞,也有人说世界末日就要来了,生活变得难以预料。”在剧集创作中,这份不安和未知的感受被尽可能保留了下来,成为悬疑的一部分。
通常而言,类型片或是情节剧的特点之一,是对时间的压缩,对情节高度提纯,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极高的效率介绍出场人物,通过不断制造戏剧冲突和设置高潮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最初,主创团队曾考虑在剧本中增加更多类型化的部分,但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些都抛弃。
相对于制造强烈的戏剧冲突,《平原上的摩西》关注生活本身以及在这种生活状态下,每个人的精神世界。剧中大量的长镜头,镜头中的时间和现实世界的时间同频,它的节奏缓慢而沉静,观众得以看见一个人完整的、没有被切碎的生活轨迹,然后慢慢靠近和熟悉他们,进入他人的生活,与之建立情感联结,最后沉浸其中,对这一遥远时空实现穿越,与剧中人共享同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很难定义谁是主角,谁是配角,正如生活中,我们也不会如此定义周围的人,张大磊说:“也许我们关注谁,谁就会成为主角,但我们不能让别人消失。”一些戏份极少的角色,也得到了长久而庄重的注视。双雪涛认为张大磊拍出了一部真正关于人的作品:“时代如风吹拂,人在当中摇摆。”
我们能看见每一个具体的人的困境和悲剧,看见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孤独,每一组人物渴望互相靠近,终究还是徒劳。庄德增趁时代之势和经商头脑让全家人过上了优渥生活,但始终无法进入妻子傅东心的内心;傅东心热爱阅读与文艺,但知识并没有能够让她获得平静独立的精神世界;庄树和李斐是彼此珍视的童年玩伴,造化弄人令二人渐行渐远。张大磊说,他总是不自觉地在创作中滑向那些孤独而失意的普通人:“我很迷恋这样的人,可能自己也是?或多或少,逃不开。”
童年的消逝
张大磊记得,那时他们游荡在片场,每天都有昏沉的感觉,主创团队从各自记忆深处挖掘碎片拼凑,建造一个贴近真实的往日时空,他们站在此地,回望过去,看见当时生活环境中的自己,享受这样的回望,如同大梦一场。然后,他们通过美术、造型、声音等各种影像元素,将这种似梦非梦的感受传递给观众,这种感受不仅作用于视觉,也作用于听觉甚至嗅觉,带领观众返回遥远得如同梦境一般的童年,身临其境。
与很多主打怀旧情怀的年代剧不同,《平原上的摩西》并没有停留于符号式的堆砌,而是将那些司空见惯的元素一一剔除,画面中的每个物件、每个细节都复原自记忆,一个时代的样貌得以真切显影。
剧集在张大磊的故乡呼和浩特取景拍摄,许多观众在在这座北方城市里看见了自己的童年和故乡,尽管身处不同的地理空间,那样的城市景观、校园生活、家庭环境、工厂大院,都与记忆吻合。“无论你在哪里长大,奇妙的通感都会把你送回六岁那年。”豆瓣上,一条观众留言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同。
该剧用较长的篇幅刻画主人公庄树和李斐的童年时光,那种无忧无虑的美好和一尘不染的纯净,会令人产生一种伤感的情绪。在张大磊看来,这种伤感来自于童年的不可重复和难以挽留。他常常会想一个问题,从出生到小学毕业只有十二年,大学毕业以后的时间更长,从感知上,前者漫长,后者迅猛。他的结论是,人的思维方式因为成长而改变,新奇感变得越来越少。孩子眼中看世界的方式非常简单,城市很大,生活无边。
“童年时光很短暂。当我们有意识要去体会一下的时候,它已经过去了。人的成长是很迅猛的,可能刹那间就成熟了。”张大磊觉得,很难定义成熟是好是坏,但它意味着人看待事情的方式变得复杂:“当你的思维有辩证的时候,就很难做到特别纯粹。当我们用成年人的眼光去回望,就会觉得那时候的人好干净。记忆里阳光明媚,空气都是纯净的,但它又很悠远,很虚幻。”
英文片名《Why try to change me now》比中文片名更为直接地发出呼喊,它来自于鲍勃·迪伦的一首歌,由制片人齐康提出,张大磊也认为它与剧集契合。“它在替那个时代说话,为什么突然就被改变了,替时代里的人说话,为什么改变我的生活,也是在替小斐(李斐)和小树(庄树)说话,即便再不舍,童年还是会结束,成人世界还是会闯入生活,在一瞬间改变我们。”
原著小说是开放式的结局,抽象的描述令读者遐想。多年未见的李斐和庄树怀中揣着手枪,在公园湖面上各划一条游船相见。李斐向庄树吐露了那场影响许多人命运走向的罪案实情。李斐说,如果庄树能将湖面分开,就让他到自己的船上来。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烟盒在水上飘着,上面那层塑料膜在阳光底下泛着光芒,北方午后的微风吹着她,向着岸边走去。”
剧集的结尾明确而残酷。在整部剧接近尾声的时候,成年后庄树和李斐才得以正式重逢,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李斐拿出玩具枪与庄树玩童年的游戏,被远处的警察赵晓东击毙。平静湖水上的一声枪响,击碎了人们的温情幻想,童年宣告终结。庄树手中的烟盒纸壳掉落在湖中,阳光洒落在被打湿的纸壳上,傅东心画的童年李斐正在吹奏长笛,镜头一转回到多年前,傅东心、庄德增、庄树和李斐泛舟湖面,岸边的李守廉一遍遍叫着女儿的名字,令人心碎。
“我必须得做出选择,我的选择就是童年不再来,它被终止了。成人世界里黑白分明,他们一个代表正义,一个是正义的对立面,他们永远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一定是此岸和彼岸,这是无法回避的,也无法再温和。但至少,我们能够看见这两个人之间的情谊和情感。”张大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