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网络上看到几年前天津卫视拍摄的一期访谈节目《你看谁来了》,主角是新中国两位最著名的女舞蹈家——陈爱莲与赵青。2020年11月21日,陈爱莲因病离世,享年81岁。赵青出生于1936年,现在86岁,仍然健在。
我与赵青有一张合影照片,是1986年5月她到长春演出时留下的。当时,我曾与她有过一次长谈,并写了一篇访问记《踏着坚实的土地》。访问记发表后,《时代姐妹》杂志的编辑看到后,觉得内容不错,约我写一篇长一些的报告文学。于是,我就开夜车写了下面这篇文章。
1986年作者访问赵青
旋转的路舞蹈是美的。创造美的艺术是残酷的
——奥丽克珊娜
晨曦送走了启明星,给北京城涂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几缕霞光,透过绣花窗帘,悄悄挤进了房间,洒在她那秀丽的脸庞上。
她从梦中醒来,习惯地看了看表,还不到五点钟。再睡一会儿?眼看奔五十岁的人了,每天早晨还要练功,像陀螺一般地旋转。太苦了,太疲倦了!她又微眯上了眼睛。
“赵青,起来!”仿佛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呼唤。是谁?
噢,是那个俄罗斯女人奥丽克珊娜。尽管三十几年过去了,可这声音却时常在她的耳畔回响……
在首都的舞蹈学校练功室里,少年时的赵青,面对着镶嵌在墙壁上的大镜子,旋转着瘦小的身躯。
“一、二、三……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老师站在一旁,认真地数着圈数。
青年时代赵青在练功
赵青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冒汗,汗珠滚落下来,打湿了地板。她头晕目眩,两腿打战,停下来歇一会儿多好啊!可一瞥见奥丽克珊娜那深蓝色的眼睛,她又咬紧牙关坚持着。
“台上转一圈,台下就得转一百圈!”女教师这样严厉地要求学生。
突然,赵青倒下了,像超负荷的小马一样,趴在地上颤抖着。
“起来。站起来!”
赵青口吐白沫,用双臂支撑起身躯,努力想站起来。然而,不行,她求助似地望着女教师,委屈的泪水扑簌簌夺眶而出,和汗水汇在一起。她得到的回答硬得像块铁:“你要当舞蹈家,就得付出加倍的努力和汗水。记住,舞蹈是美的。创造美的艺术是残酷的!”
赵青猛地跳起来,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支撑着她。来不及挥去腮边泪珠,她伴着急促的钢琴节奏,旋转着,旋转着……
奥丽克珊娜,这个不苟言笑的苏联舞蹈专家,望着眼前这个倔强的中国姑娘,竟然自言自语起来:“这孩子将来准能成为一个舞蹈家。”
女教师的预言很快变成了现实。《西班牙舞》剧组挑选演员,赵青脱颖而出,被选为主演。她第一次演出,即一举成名。那一年,赵青作为中国艺术代表团成员出国访问,她只有十几岁。
我不能选择那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选择了我
——泰戈尔
她像每天清晨一样,从床上迅速地爬起来,穿上运动服,提着练功鞋,向室外走去。她觉得步履沉重。年岁不饶人啊!赵青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精力充沛的小姑娘了。她这个年纪还要继续跳舞,就需要每日练功不辍,中断几天,就很难保持身体各部分的柔韧性。这要付出几多汗水,几多辛苦!
当初,她可没想学舞蹈,而是要拍电影的呀!眼下她正在改编舞剧《搭错车》。熟知她经历的朋友开玩笑说:“赵青,你本来就搭错车了嘛……”
1936年赵青出生在上海。她的父亲就是蜚声影坛的大明星赵丹。名人子女本来应有个优越舒适的家庭环境,可赵青命运多蹇,刚刚来到这个世界11个月,父母就为救亡工作离开上海,把她托付给并不富裕的姥姥寄养着。在父亲友人的帮助下,赵青四五岁就进摄影棚拍电影,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在拍《梅娘曲》时,她饰一个小姑娘,其父母都走了,身世与赵青相似。在导演启发下,小赵青感情把握得很准,说哭就哭,影片拍得极成功。根据这段经历,有人对赵青说:戏曲界有六龄童,你可算是电影界的五龄童呢!
伴随着抗日战争胜利的鞭炮声,赵丹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上海滩。离别几载,赵青已是影坛小有名气的童星了。父亲用力抱起陌生的女儿,百感交集,热泪滚滚而下……
赵丹涉足银幕多年,深知其中甘苦,不愿意女儿再走他的路。为了安排好女儿的前途,以补偿8年来所未能给予她的父爱,他要赵青学习音乐。是啊,这也是一门艺术,但不必像电影演员那样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继母黄宗英积极支持,还用自己拍一部电影所得的报酬,为赵青买来一架钢琴。
谁知赵青天性好动,弹了一段时间琴,说什么也坐不住板凳了。她走进剧院,观看芭蕾舞《天鹅湖》。多么优美的舞姿,多么优美的旋律!赵青心中认定这是最好的艺术。此刻,在她的眼前陡然出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她的心一下子被牢牢抓住了。
几年后,赵青从黄浦江畔来到古都北京,进入舞蹈学校学习,踏上了这条艰辛的艺术之路。
小草脚步固然细微,但脚下却拥有大地
——泰戈尔
“孩子,你的条件很适合跳芭蕾。可我认为你应该搞中国的民族舞。我国是一个文明古国,要有自己的东西啊!把艺术的根扎在这块土壤上吧!”赵丹庄重而诚挚地对赵青说。他当初那么希望家里出一个音乐家,女儿却被舞蹈迷住了——他很遗憾。但他尊重女儿的志向,同时没有忘记父辈的责任。他有意识地培养下一代的民族情感,不时向女儿提出自己的艺术见地。这对刚刚进入艺术殿堂的赵青来说,影响是多么深远啊!
1956年春的一个夜晚,赵丹带着赵青来到北京珠市口丰泽园,拜京剧名旦于连泉(艺名莜翠花)为师,以接受民族艺术精华的熏陶。拜师仪式举行得隆重庄严,梅兰芳、萧长华、裘盛戎、夏衍、田汉、吴祖光、新凤霞等艺术大师、前辈都到场了。按照传统的规矩,赵青向祖师爷萧长华、师父于连泉分别叩了三个头。她用这种古老的方式,表达了为民族艺术奋斗终身的志向……
民族舞剧《宝莲灯》剧照
拜师第二年,中国第一个大型民族舞剧《宝莲灯》问世了。赵青荣幸地扮演剧中女主角三圣母。感谢传统戏曲艺术给她以丰厚的营养,她深刻地理解了角色,成功地塑造了贤良、妩媚、勇于反抗的三圣母形象。这台舞剧,不仅赢得了国内观众的欢迎,还受到国外艺术家们的高度赞赏。在苏联莫斯科大剧院上演时,赵青看到自己一向崇拜的舞蹈大师乌兰诺娃在起劲地鼓掌,心中充满了欢乐。
不满足演剧取得的成绩,赵青还要编剧,编富有民族特色的舞剧!她喜欢“飞天”的音乐,她喜欢敦煌壁画中的“天女散花”……把这些艺术精华吸收过来加以提炼,她创作了神话舞剧《长绸舞》。这台想象奇特的舞蹈自诞生以来,曾赴许多国家演出,久演不衰,富有民族特色的舞蹈设计,尤其受到各国观众的欢迎,专家们也给予高度评价。在艺术之国意大利,观众在帷幕落下之后,久久地呼喊着中国艺术家的名字:“赵青、赵青……”在美国纽约林肯艺术中心,赵青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观众们的手臂去热烈鼓掌……
那是1963年赵青赴日本演出之前,*总理又一次观看了她演出的《长绸舞》。演出结束后,总理高兴地对她说:“你这次跳得比哪次都好,把中国古典妇女的形象塑造出来了。”接着,总理又幽默地说:“你可别骄傲啊!”这一天,赵青终生难忘;这些话,赵青铭刻心头。那几年,是赵青最得意的几年。有人说她青云直上,有人夸她是一代名优,也有人羡慕她的幸运。
回首当年,赵青概然叹道:“哪里是我幸运?是我们国家那时政治稳定,为艺术家成长提供了土壤,所以出现了很多人材,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我的命运是与国家的兴衰紧密相连的啊!”
泥士接受轻蔑,却奉献出她的花朵作为报答
——泰戈尔
是的,赵青说得一点儿不错。在美妙的旋律中,时时会插入不和谐的音节。“文革”突如其来地降临了,赵青惊呆了,惶惑了。八个样板戏把其他艺术统统赶下舞台,赵青被打成“黑线人物”,剥夺了跳舞的权利,赶到张家口干校“接受再教育”。整整五年,她听不到悦耳的钢琴伴奏,看不见多彩的霓虹灯光,中断了旋转的路。她痛苦地告别了舞蹈艺术,决心做一个农妇:不会种地,就做一个最好的养鸡手!她这人就是这么要强。
然而,一个消息温暖了赵青冷却的心:周总理在百忙之中关心着她,向人打听:“赵青还跳舞吗?”她流泪了,总理几年前对她说的那些话又萦绕在脑际。在夜深人静之时,她悄悄开始练功了!
1972年赵青从干校回到北京。当时政治阴云仍然笼罩着华夏,首都虽大,却没有她练功的地方。走了友人的“后门”,她才在国家体操队借到一角之地。在这新天地,她获得了意外收获:优美的体操艺术,给了她很大启发,许多动作富有韵律,她全部吸收到自己的舞蹈中去。体操运动员顽强的拼搏精神,给了她战胜逆境的勇气。
噩梦终于过去,艺术的春天回到了神州大地。赵青以勃勃英姿重新出现在舞台上,国内外观众又可以欣赏她主演的《宝莲灯》、《长绸舞》、《小刀会》、《霸王别姬》等优秀作品了。她与爱人刘德康合作编导的大型民族舞剧《剑》,也带着清新的气息走进了首都大剧场。这部新作,融汇中外舞蹈艺术之长,独具特色,一经推出,即获盛誉。
写到这里,不能不用一点儿笔墨介绍那位“模范丈夫”。刘德康是赵青在舞蹈学校的同学,舞跳得很好。遗憾的是,风华正茂之年,他就不幸地患了障碍性贫血,忍痛离开了舞台,改行做编导。为了使赵青全身心地从事舞蹈事业,他主动挑起了家务这副繁重的担子:做饭、买菜、洗衣服、照顾孩子……这位堂堂男子汉,系个围裙,屋里屋外忙得团团转。赵青深情地说:没有这么个好后勤,我想跳舞也难哪!”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刘德康那样理解她。有人看到赵青四十好几了,还活跃在舞台上,声誉越来越高,犯了“红眼病”,冷嘲热讽,暗中拆台,更有甚者,竟对她恶意中伤。这使她痛苦而惶惑:十年动乱险些毁了舞蹈艺术,抢救发展都顾不过来,怎么到了今天还搞这一套?她希望有人在艺术上来与自己竞争,但对搞小动作整人,她很气愤。
她说:“我们十亿人口的大国,艺术家不是多了,而是太少。繁荣舞蹈艺术,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啊!谁也没有权力剥夺我对民族舞蹈艺术做贡献的权利!”
赵青挚爱舞蹈艺术,毫不吝惜地把大半生的心血都泼在了这片圣土上。她说:“我只有一个请求,别让我离开舞蹈。打个比方,我和贾宝玉一样,别无他求,把我和林妹妹放在一个屋里,就心满意足了。”
对事业执著的追求,也给赵青带来不少痛苦,但一到舞台上,这些痛苦就云消雾散了。观众的掌声给了她欢乐,给了她力量。她暗暗地对自己说:为了这些观众,一定要坚持跳下去。乌兰诺娃50岁还在跳,玛歌·芳婷60岁还在跳,我为什么不能?我还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呢!
沐浴着灿烂的朝霞,赵青穿上了练功鞋。她身上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开始了飞快的旋转……她在心中默诵着一位哲人的诗句:“只管走过去吧,不必逗留着去采撷花朵来保存,因为一路上,花朵自会继续开放的。”
这篇文章1987年1月在《时代姐妹》杂志第一期刊出后,读者反映很好。那些年,我写过上百个文艺界名人,这篇是我比较满意的。1989年12月我的报告文学集《命运·事业·爱情》出版,我将其放在卷首。
后来,我一直关注赵青的动向。
1996年6月,年届花甲的赵青前往香港参加“走进中国舞剧”晚会的演出。这时我已经调到深圳工作两年多了,很想去演出现场再次欣赏她的舞姿。可惜那时深圳去香港办理出境手续很麻烦,时间也很长。我从新闻报道中得知,中国歌剧舞剧院此次为香港观众带来的荟萃了中国歌剧舞剧院几十年来公演不衰的节目,如《宝莲灯》、《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作为晚会的艺术总监,赵青力求晚会尽善尽美,“让香港观众欣赏到国家级艺术团体的精彩表演”。尽管旅途劳累,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彩排现场,赵青仍然拄着拐杖忙碌在台前台后,指导演员、灯光、道具,一丝不苟,希望能为香港观众献上完美的中国舞剧艺术。
2012年3月14日晚,第二届中国舞蹈艺术"终身成就奖"颁奖典礼在京举行。赵青与7位舞蹈艺术家获得这一殊荣。在接受采访时,赵青说:"老实说,手捧着这沉甸甸的殊荣,感到受之有愧。我常常想,自己对中国舞蹈事业只做了些微小的贡献,甚至,这些贡献都是党、国家和人民给予自己的。"面对"终身成就奖"的荣誉,赵青仍然那么谦虚。
这之后,就是她与陈爱莲几年前联袂在天津台亮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