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傻是一个聋哑人，天生的聋哑人。

　　一米五的身高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再加上他那从小就没有生发的光头，更是带着三分稚气，任谁也看不出二傻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

　　不仅在村里人的眼中，哪怕是在家人的眼中，他也是一个傻子，也同样把他当傻子对待。

　　在我小的时候，二傻就一直喜欢坐在村头的一块石头上，除了雨雪天气之外，他几乎每天都坐在那块石头上。

　　时而在发呆，时而手中拿着个小玩意把弄，时而用手指头指着路过的人，一副骂骂咧咧的样子。

　　可惜他不会说话，骂不出声音而已。

　　在我看来，二傻也是一个傻子。

　　他骂那些路人的时候，我总觉得这就是傻子与正常人最明显的区别。

　　人家好端端一个路人，你老是指着人家骂什么？甚至二傻有时候还会拿起一块小石子去打对方。

　　那时候的我对二傻是有恐惧的，生怕他突然拿起小石头来打我。

　　二傻在我的心里，就是一副丑恶嘴脸。一个无理的傻子，一个无端挑事的傻子。

　　除了这些我亲眼见到的之外，我还听说过一些关于二傻的传言，当时的我相信这些传言有一大半应该是确有其事。

　　某户人家说，他们听到半夜自己的房子上面有人扔石头，而且还扔了不止一次。

　　有一次他们就故意晚上没有睡觉，当听到屋顶上瓦片被敲击的声音之后，他们就赶紧出去查看。

　　便看到二傻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们。

　　当时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让我对二傻的厌恶感又多了几分。

　　村里某户人家的亲戚，经常来村里不会被二傻针对，可是自从某一天开始，二傻专门针对那个亲戚。只要是亲戚出现，二傻就会用跑不快的小碎步追着那人打，

　　光天化日之下，那个亲戚也不敢还手，毕竟一个正常人与傻子计较，有失身份。

　　2.

　　那已经是我上学之后的某一个周末，一群小孩在一起玩耍。

　　其中一个年龄稍微大点的孩子将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开始说一个戏弄二傻的计划。

　　斌子说：“二傻总是拿着石子打我们，你们想不想报复？”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想法不是报复，不是二傻究竟有没有拿石子打过我，而是想要知道，斌子要怎么去报复二傻。

　　听到身边的小孩一个个都说要，我也没有犹豫，加入了他们。

　　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几个小孩在一起，也可以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二傻一如既往来到村口，坐在了那块大石头上面。

　　在二傻坐下去的一瞬间，我听到一声惨叫，一声专属于二傻那种不能发出声音的人的惨叫，犹如痛苦在心中咆哮，却无法呐喊。

　　我身边的同龄小孩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二傻听不到，我们就在距离二傻不远的墙角处藏着。

　　我们探出头，想要看看二傻的状况，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有些揪着的疼。

　　探出头的一瞬间，我又被吓得缩了回来，我的目光，刚好迎上二傻那带着血丝的目光。

　　他竟然也在看着这个方向。

　　我似乎听到了二傻的那迈不开的小碎步正向着我们藏身的方向而来。

　　“斌子，怎么办，他看见我了？”我惊恐万分，觉得下一瞬间，二傻就会来找我报仇。

　　我怕了，我想起了一些关于二傻拿着石子打人的画面。

　　当时的我还没有十岁，对傻子本就带着一种恐惧，又何况是二傻那样“穷凶极恶”的。

　　斌子在我们几个里面年龄最大，现在的斌子就是我们的主心骨。

　　斌子露出一抹坏笑：“放心，他跑得那么慢，伤害不到我们的。”

　　很快，二傻的脚步近了，我的心也揪了起来。

　　就在二傻出现的一刹那，斌子突然伸出一只脚，我听见二傻嗓子中发出一声怪叫。

　　“嘎！”

　　二傻被斌子绊倒在了地上，斌子瞬间起身，大喊了一声“快跑”，当先就跑了出去。

　　我和其他小孩也急忙站起来，跟着斌子跑去。

　　我们并没有跑远，而是重新找了个墙角躲起来，看着二傻的方向。

　　二傻的衣服已经被地上石子划破，手上也出现了血迹。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傻子流泪，二傻的目光中满是委屈，还有一抹不甘。

　　斌子的计划很完美，我们得到了报复，可我一直也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报复二傻。

　　他好像，真的没有欺负过我。

　　因为知道二傻每天都会去村口那块石头上坐着，所以斌子在之前准备了一盒图钉。

　　在石头上放上图钉，然后在图钉上面铺上一层纸，这样一来二傻就不会发现图钉了。

　　果然二傻来到石头旁边之后，没有多想就坐了上去。

　　斌子已经想好，等二傻屁股被图钉扎伤之后，就故意引二傻到我们藏身的地点来。

　　而想要引二傻过来也很简单，就是让二傻发现我们。

　　当二傻跑过来之后，斌子伸出腿绊倒了二傻，而在那里，我们已经放上了很多小石子。

　　不得不说斌子很聪明，计划很完美，二傻很惨。

　　从这次以后，我每次见到二傻的时候，二傻都会用手指着我骂，虽然我听不到他的骂声，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憎恶。

　　每次二傻骂我，都会让我的心头升起那次我们对待二傻的画面，心中不仅对二傻没有憎恨，反而会生出愧疚！

　　3.

　　二傻打人骂人，也是有针对性的。

　　比如某两个人一起从二傻面前经过，二傻只会对着其中一个人用一副骂骂咧咧的样子。对另一个人甚至有可能会露出笑容。

　　有很多时候，我一个人路过二傻所在地方的时候，我因为心中害怕，就会对二傻露出一个微笑，希望用这个方法表达我的善意。

　　每次我微笑的时候，二傻也会对我露出一个微笑，很纯真的微笑。

　　有时候我露出微笑之后，二傻还会拉着我，指着某一户人家或者某一个人，做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他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可惜他不会说话，我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只到有一次，看到二傻对一个人骂骂咧咧之后，我似乎明白了二傻为什么对人是有针对性的。

　　那是一个冬雪苍茫的日子，村子里、乃至整个世界都覆上了一层洁白，地上的污垢全部被雪掩埋，整个世界变得洁白。

　　人们都躲在各自的家里，围着火炉喝茶聊天。

　　我从小就喜欢雪，在家里父母不注意的情况下偷偷跑出去玩雪。

　　只是刚走出大门，就看到远处的候五叔在戏耍二傻。

　　二傻个子矮，又迈不开步子，还是个光头。

　　候五叔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身体又壮实，整个人扩头大耳。和二傻站在一起，就是一个鲜明的对比。

　　二傻头上的棉帽已经被扔在了一旁的雪地里，候五叔一只手按着二傻的头，哈哈大笑着，将二傻拨过来推过去，玩得不亦乐乎。

　　二傻胳膊短，候五叔胳膊长，只要候五叔用手按住二傻的头，二傻就打不到候五叔身上。

　　加上候五叔人长得壮实，力气又大，玩二傻就跟老鹰捉小鸡一样。

　　在我的心里，候五叔是比较有威望的一个人，村子里声名很好，谁家有大事都会请他去帮忙，候五叔也很热情，说话得体。

　　我没想到一向成熟稳重的候五叔会做出这种事，竟然在没有人的时候玩弄一个傻子。

　　候五叔离开后，我来到了二傻身边。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傻子流泪。

　　他的眼中满是委屈，还有一抹不甘。

　　二傻看到我来到身边，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嘴里面咿咿呀呀的。

　　这一次我依然听不到他的话语，但是我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指着候五叔消失的方向。

　　他在骂候五叔！

　　之后有几个村里人说看都了二傻往候五叔家的房顶上扔石子。

　　每次候五叔都会大气地笑笑，说没关系，自己不会跟一个傻子计较。

　　可能知道二傻为什么往候五叔家扔石子的人，只有我一个吧！

　　4.

　　二傻其实也很善良。

　　后来我长大了，也有了稳定的工作，也有了自己的妻子。

　　也许二傻是忘记了我小时候对他的所作所为，在我孩子出生后，我抱着孩子出去巷子里转悠看到了二傻。

　　我对二傻笑笑，二傻也对我笑笑。

　　二傻来到我身边，将手中口袋中一个不知道装了多久的半生杏子拿出来塞到孩子手中。

　　孩子对着他笑，他也对着孩子笑，甚至还用手去逗小孩开心，他和小孩笑得一样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幕的我，鼻子突然一酸。

　　我将孩子递给二傻，我能看出来他很喜欢小孩，想要抱小孩。

　　可他看到我要将孩子给他，他却摆了摆手，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衣服。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说自己身上脏，怕把孩子衣服弄脏。

　　我笑了笑，示意没关系，并强行把孩子向他推了推。

　　孩子向二傻举起了两只手臂，二傻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住了孩子。

　　二傻再一次笑了，开心地笑了。

　　孩子和我，也笑了。

　　之后我每次出去，都会笑着和二傻相互致意，二傻再也没有用手指着我骂过，更没有向我扔过小石子。

　　我家孩子慢慢长大，一个人也会出去，每次都会收到二傻的礼物。

　　有时候是蔫了的果子，有时候是一个二傻的手工小玩意。

　　我老婆总是说二傻给的东西不干净，不让孩子吃。

　　我没有阻止老婆的做法，因为老婆带着孩子出去，也会收到二傻的礼物，只是回家后，老婆会将吃的东西偷偷扔掉。

　　这对二傻来说也许不公平，但老婆做的似乎也并不错，至少她没有当面拒绝过二傻。

　　5.

　　二傻的死，一直是我心头难以释怀的一件事。

　　二傻家里总共有三个人。

　　大愣、二傻，还有他们的母亲。

　　大愣是二傻的哥哥，是一个正常人，不过是个光棍。

　　终于有一年，二傻的母亲去世了。

　　自从那次之后，二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见我的时候也不再笑，只是坐在石头上发呆。

　　有小孩戏弄他，他依然会追着去骂去打。

　　母亲去世之后，大愣不知道从哪里的渠道，成为了一个信佛者。

　　大愣每天早晨，都会去五里外的东山顶上拜佛，哪里有一个寺庙。

　　大愣要是走的话，就没有人照顾二傻，所以每次去东山，大愣都会带着二傻。

　　那是炎夏的一天，大愣一如既往带着二傻去东山，只是那天两个人似乎心情都不太好，一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大愣对二傻都是骂骂咧咧，很多人都亲眼看见了。

　　一直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大愣回到家里，却是一个人回来的。

　　大愣回来之后就去了村大队，让村长用大喇叭喊话。

　　大概内容是大愣带着二傻去拜佛，在寺庙门口的时候，大愣给了二傻一瓶水和一个馒头，让二傻在门口等着，他自己进去拜佛。

　　等大愣从寺庙出来之后，却不见了二傻的踪影。大愣在寺庙附近寻找了好几个小时，就是没哟找到二傻。

　　所以大愣回到了村子里面，寻求村里人的帮助。

　　村子里很多闲人都加入了寻找二傻的队伍之中。

　　整整一夜的时间，也没有找到二傻。

　　半个月之后，距离十公里之外的余家村有人来到了这个村里，找到了大愣的家中。

　　那人说在余家村外的一个小桥头看到了二傻的尸体，一路打听到了这里。

　　大愣找了几个村里人去帮忙，我就是其中一个人。

　　斌子开着自己的三轮车，拉着我们来到余家村桥头，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的二傻。

　　此时的二傻已经成为了尸体。

　　他的手中拿着一瓶没有打开盖子的水，听说是村里人路过给的。

　　当时给了一个面包和一瓶水，面包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被二傻吃了，水却依旧在二傻手中，没有打开盖子，是一整瓶水。

　　大愣这才告诉我们，说二傻手上没有多大的劲，根本拧不开瓶盖。

　　在抬着二傻僵硬的尸体上车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眼泪噙满了眼眶。

　　但是我们这里有一个习俗，就是不能当着尸体的面流泪，我也只能强行忍着。

　　在二傻出殡的前一天晚上，风雨大作，惊雷四起。

　　一道闪电劈开了他们家门前的一颗歪脖子核桃树，那棵树是二傻当年载的。

　　从此之后，所有人的生活还是在继续，二傻渐渐被人们遗忘。

　　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很平淡地过着属于自己的人生，只是偶尔会梦到二傻。

　　他在对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