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精神病院的医生告诉我,精神病人如果出院,需有监护人同意。一些住院病人虽然被诊断达到出院条件,但由于没有监护人同意接走,便一直留在医院。有些病人被家属尝试接出去后,发病时干扰家人邻居,又被送回。有的父母早已去世,只剩下兄弟姐妹,兄弟姐妹大都成家,拥有自己的生活。有的父母虽健在,但年龄大到需要被照顾。
这部分大多为上海本地人,他们拥有上海医保,住院期间费用大都报销,只需支付餐食费用即可,对监护人来说,可以轻松把病人交给医院看护。
因此,病房内存在部分已无自理能力的老病人。c2病房走廊尽头第二间房躺着几个不能下床的病人,其中有一个病人被白色被单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脸。护士揭开被单,她的身体像风干了一样,皮包着骨头,让人想到标本。黑色的阴毛,像是粘贴上去的,而不是生长出来的。除了微弱的呼吸,她一动不动,口鼻接着引管,注入营养液。很难想象这还是生命。护士告诉我,准确来说,她属于老年病人而不是精神病人,家里也没什么人来看望。我在想,她能感受到痛吗?如果能感受到实在太糟糕了。安乐死,过度医疗,生与死……这些话题又从脑中闪过。展开太累赘,就不多说了。
死亡,是我在病房常常想到的词语。C2病房待得最久的病人住了48年,19岁入院。她坐在餐厅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牙齿还在,只会讲上海话。父母过世,只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偶尔来看她。她没谈过恋爱,没结婚,没子女。她每天就一个人坐着,不说话,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
采访涉及到精神病人隐私保护,我需要取得监护人的同意。为了配合院方,我得跟病人及其监护人签同意采访的协议书,这意味着需要与每位我采访的病人的监护人联系,有的监护人长久不来医院,就通过电话约见面。
这期间我接触到的监护人有父母、兄弟姐妹和配偶。有些人愿意接受采访,但要保留隐私,生病对家庭来说是一种耻辱;有些人则完全不愿接受采访;也有些人接受采访还表示可以实名。但也不乏一些病人,甚至连医生都找不到他的家属。我联系了一位监护人留给医院的电话,结果拨过去对方挂断,我又发过去一段详细的短信,过了一天,收到回信,大概意思是:他的父母过世,女儿太忙,把病人委托给我平时探看,我们“无亲无故”。
长期住在精神病院的人完全失去了主宰自己生命的权利。不少年龄太大的人已经放弃了出去的想法,他们脱离社会太久,认为自己无法再融入。还有的人像有3个男朋友的阿姨一样,非常渴望出去。
上海徐为案就是对这一法律的反抗。在精神病院住了14年的徐为想要出院,但因监护人不同意遭拒。于是他在2013年委托律师杨卫华将上海青春精神病康复院和其监护人大哥徐刚(化名)起诉至法院,状告其强制自己住院的行为侵犯人身自由权。这是历史上精神卫生法第一案。一审二审均获败。4年后,徐为重新被鉴定为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才有望回归社会。
四
病房里20%流动的新病人中常有年轻人。年轻人一般住到3个月病情稳定,家人就会接他们出院。
一个江西农村男孩在一所名牌大学读书,他父亲得知他生病后,从家里匆匆赶来。每天租住在医院附近的廉租房里,下午到点就去医院陪儿子打扑克。
同样是一个下午,天气炎热,他来了。我想跟他聊聊,但不知如何开口。采访时遇到正处在某种悲伤困境中的采访对象,我总希冀有一种神奇的办法可以跟他聊天又能不让他觉到被打扰。不管怎样,要很尊重他,替他考虑。
我跟他打完招呼,就坐在旁边,等待合适的时机。大概由于我已经跟他儿子认识了,他开始主动跟我说话。看起来沉默压抑的他比我想象的更需要倾诉。一聊到孩子住院时的发病情况时,他的眼泪很快落下,双肩抖动。我便不说话了。
那天下午,等他的儿子被叫回病房后,他又坐在我对面聊起来。这一次,基本都是他在说,我在听。有时我会予以应和。他在上海没有亲人朋友。每天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对着手机发呆,睡也睡不着。他又数次落泪,几度哽咽到说不出话。该有多大的压抑才让他一个近50岁的男人在一个不曾相识的女生面前落泪。那时我开始肯定我的到来也许不是坏事,至少给他提供了倾诉的出口。
我坐在对面时,他让我想到自己的父亲,眼睛涌上一股酸楚,很快湿了,我低下头,抹去眼泪,不想被他看到。经常遇到这种采访,被采访对象的某句话严重戳到,但是又不敢在对方面前表现的过于情绪。
他问我最多的一句话是“他还能回到跟以前一样吗?”这大概是所有的父母最担心的问题。
他带着儿子出院那天,我又去见了他们,父亲骑着自行车运送孩子的棉被。我原本以为这个故事是我文章里极好的素材,但是后来因为篇幅所限,没有写他的故事。
还有一对东北父子,父亲也是每天来看儿子,但他们极其乐观,这个父亲从来不在儿子面前表现出一丝的担忧。他总是告诉儿子,他没事儿,一点事儿也没有。私下里,我偷偷问他,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他担心,最初的时候也是睡不着,但他每天来看儿子,感觉到他在变好,他觉得如果他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负面情绪,只会加重孩子的病情。
但不得不考虑的是他们回归社会时要面临的挑战。在《人间世》的纪录片里,一个读大学的女孩在住院期间非常想回到学校上学,她的老师来到医院劝说家人让孩子休学重新参加高考,随便找个什么工作,他们认为这孩子的一生没有奋斗的希望了。我在医院接触到的几个学生,几乎无一例外都在住院后休学一年或半年。
我们可以从各个角度去解释精神疾病。但不管怎样,当这件事落到一个脆弱的家庭头上时,它就是一件彻底的悲剧。
实际上,当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时,社会应该把他们当成正常人,让他们慢慢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不管学习还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