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書如天馬脫禦、追風逐電,雖不可範以馳驅之節要,自不妨痛快,朱文公評語也。此帖奔放不羈,以文公之言觀之尤信。嘉靖壬午春三月書於東莊竹下長洲吳奕。
吳奕其人,明朝豐坊《書訣》載:“吳奕字嗣業,長洲人,文定公寛之子。官至中書舍人。臨石鼓妙。”《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 則誤奕為弈:“吳弈〔明〕字嗣業,號茶香居士,吳寛姪。亦善書,筆法類文定公,《延陵族譜》”。均未載其生卒日期。近些年匡時拍賣數件吳奕作品及有吳奕題跋的作品,相關資料顯示吳奕生卒均標注為1472-1519年,已與題跋時間1522年相矛盾。然未注出處,不足為據。筆者經過查找,在其同代好友蔡羽《林屋集》 裏,發現有一篇關於吳奕生平資料,則將其卒年鎖定:
落魄公子傳:呉文定公兄弟三人,其季元暉,生子名奕字嗣業。元暉蚤喪,嗣業秀而弱。文定居京師弗能從,獨與母處,讀書醫俗。年至二十不屑見四方之士,然四方賢士譽呉公子者日益衆。嗣業不鼎鼎以偷、不劬劬以隘、不提提以柔從、不孑孑以獨立。處乎流俗之世,而能翩翩乎。……嗣業事母孝、交朋友以道義,一時名人與深相得。兄弟婚姻,鹹篤恩義,居家律已,無或芬華。其堂,即封君之廬,三世無所加。正德丁邜(卯)母夫人喪之,明年其弟祠部君,暴喪。連哭至親,遂病不起,是冬卒。子二人仇雉。
賛曰:泉不自知其清,味之而愈長。蘭不自知其芳,嗅之而愈香。溫其君子,遁跡韜光。生不為用,死而旁徨。山虛其巢,水虛其釣。竹無主人,偕我言笑。雲兮月兮,悠悠我照。[15]
此文清楚地記載,正德丁卯母夫人喪,第二年其弟祠部暴喪。吳奕至親連喪,悲傷過度,遂一病不起,當年冬卒。蔡羽與吳奕同為“東莊十友”,行走密切,可信度毋庸置疑。據此可知,吳奕卒年當在正德丁卯次年,正德三年戊辰(1508)冬。那麽《墨跡本》後吳奕跋尾落款時間 “嘉靖壬午春三月”1522年,與吳奕卒於1508年則相矛盾,自然就是假冒。
明朝黃琳收藏印﹑長洲吳奕題跋被證偽,暴露出作偽者炮製印﹑題跋的目的,即是給人營造出《墨跡本》傳藏有序的假象,而便於高價脫手。
3,陳定﹑王時敏﹑季寓鏞三人關係
“陳定平生眞賞”印位于季寓庸“八十一翁因是寶玩”印章下方,按照收藏印章蓋印慣例季寓庸收藏《墨跡本》當在陳定之後。故《墨跡本》在明末清初先經收藏家陳定收藏後,康熙甲辰春杪(1664年)王時敏題跋。於康熙十年(1671年)被時年八十一嵗泰興季寓庸收藏。陳定、王時敏、季寓庸三人在相近的時間段裏經手,那麼考證此三人,必是搞清作偽時間的關鍵所在。
陳定其人,《中國書畫家印鑑款識》有收錄:明崇禎-康熙間人,字以御 。明末清初的收藏家及書畫商,陳定印章在許多重要清代宮廷收藏書畫作品中都有出現,如黃庭堅《苦筍賦》董源《龍宿郊民圖》米芾《篋中帖》巨然《蕭翼賺蘭亭圖》等,均經陳定之手。
季寓庸,字因是,大約生於萬曆十七年(1589年) ,天啓二進士,三年任浙江餘姚縣令,四年調臨海、濟源。五年任河南祥符知縣,崇禎初調任吏部主事。不久辭官回鄉,即經營鹽業,獲資巨大,成為巨富。時人稱以“富甲天下者,北亢南季”中的南季即指泰興季家。季寓庸畫倣沈周而能登其堂,書宗祝枝山亦能入其室。季寓庸卒年在康熙己酉八年 (1669) 或康熙壬子十一年 (1672)。[16]季寓庸本人喜歡古籍書畫,收藏豐富。一代名跡《無用師卷-富春山居圖》,東晉王羲之的摹本《神龍蘭亭》曾為其收藏。次子季振宜(1630一1674)字洗兮,號滄葦,順治三年(1646年)中舉,四年(1647年)再中進士,歷官浙江蘭溪知縣、戶部主事,浙江、湖南道禦史等。順康之際號稱直言敢諫的兩朝禦史,清初江浙地區比較有影響力的主要藏書家之一,因收藏宋元版本豐富而在中國藏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17]
王時敏(1592-1680年),本名王贊虞,字遜之,號煙客,又號偶諧道人,晚號西廬老人,南直隸蘇州府太倉人,明末清初畫家,大學士王錫爵之孫,翰林編修王衡之子,“四王”第一代人。
此三人之間的關係,王時敏《西廬家書》中有著詳細而生動的記錄:
季蒼葦(按:季寓庸之子季振宜)近日大收骨董,然有目無覩,惟藉陳定為眼,近又與錢遵王往來甚密,買其宋板書,一次便有三千金交易。今現在其家。昨託伊人(按:顧湄)來,雲先特致意,要到我家看書畫,聞此公最刻,惟與陳定膠漆,連年被其騙取幾萬餘金,然信之不疑。此來必受其心印,或仍如前強奪,皆未可知。遵王亦一鑽骨剔髓之人,俱非好相識。聞欲與之偕來,我甚怖畏。然不能引疾以謝之,正在躊躇未決、辭見兩難時耳。[18](西廬家書丙午九)
滇中王額駙初在郡中,今住維揚,廣收書畫,不惜重價,玉、石亦未能鑒別,好事家以物往者,往往獲利數倍,吳兒走之者如鶩。石穀力勸我不可蹉此好機會,決宜摒擋物件,過江與作交易,渠願身往,有閭門孟君在揚,寄字二兄,所言亦然。但聞近日額駙公以陳定為眼,去取貴賤悉憑判斷,被他一手握定,截斷眾流,他人遂不得進。定在彼已獲二萬餘金,即近日崑山得李家二、三房書畫幾件,價止三百,到彼即賣千四,可為明證。所冀者,彼係官身,有時入省,若偵他不在揚時,庶可乘驪龍之睡,不然必無幸也。[19](西廬家書丙午七)
季滄葦與錢遵王交密,近過虞山,錢之宋板書傾筐倒庋與之,共有三千金交易,託伊人先來致意,雲欲同遵王到我家看畫。向聞此公無眞鑑,必旁人贊助始成。遵王尤為峭刻詭譎之人,同來必無好處,心甚憂之。十九日果至,季家三友馮硏祥、唐子晉乃其舅、戴寅清乃泰興拔貢,雲在監與汝相識,錢則攜老骨董,徐硯北、王雲穀石穀父、張子願齊來趕積。二十日早至我家,盡出所藏與觀,亦極道好,但必欲拔其尤,論價又太懸絶,看罷上席,又請敉老(按:張王治)、子俶(按:周肇)、次穀(按:王曜昇)奉陪,共酒六桌,所費十金。之外,次日赴彥老(按:王瑞國)之招,我亦與陪,與易宋板《通鑑》等書,亦有百六十金。別時約明朝再過我家,乃下船便皆開去,想無左右為之先容者,我亦不解其中機竅也。極窘中徒增煩費,曾無纖毫以濟眉急,何窮人命中無財一至此耶![20](西廬家書丙午十)
再結合顧復《平生壯觀》中之記錄:
唐神龍《蘭亭》:……《蘭亭》摹本惟“神龍本”差瘦,較諸本稱巨臂,因有“神龍”二字長小璽鈐記,遂因以為號焉。神龍者,唐中宗紀年,世間惟此卷用此印,在彼時亦鄭重無二者矣。金陵陳以御從太平曹氏得之,拆去元人諸詩跋,雲是右軍眞跡,高價以售延陵季因是銓部。銓部亦居諸不疑,忻然以為昭陵殉物竟出人間也,後知其故,乃索諸跋而重裝,今仍作全璧,大幸大幸! ……[21]
黃庭堅條《趙景道帖》:澄心堂紙三幅,前一劄後二紙,詩八首,本色,小楷精絶。溫革石湖居士各一跋,袁立儒三跋。(皆宋人)。都穆跋。石湖者,文穆範至能成大也。悅生長字圓書,又官大印三,項氏雞印。紙質甚厚,滿面皺紋,古意可愛;裝裱時工人以紙厚,則裱卷不平,遂揭去其半,而古意無存矣。此季弟物,為陳以御所豪奪,時形夢寐。壬申春復得一見,頓還舊觀,忽忽如昨日事,屈指不覺二十九年,已四易其主矣,一彈指頃無去來,殆近是耶![22]
鮮于樞條《七紙》:紙色不一,粗松而黃者為多,有款二,無款五,潦草異常。陳以御疑焉,餘曰:“此非贋作也,不經意之作也,落筆時,豈計存於四百年後哉?”[23]
巨然《蕭翼賺蘭亭圖》:……吾宗靑霞所世藏,中州袁環中榷滸墅,饋兼金三百而不與也。迨夫馬士英枋國,爭名利者挾勢力購去,以媚士英。士英敗,流落金陵,質諸陳以御,取贖時以禦欲拒之,於理不可,欲舍之,與情何堪,竟將諸人面目擦損矣。綠珠之隕墜樓前,不足喩也;戚夫人髡鉗舂室,庶幾似之。[24]
仇英條《冊頁二十四幅》:陳以御從婁東王氏購去。如“班彪訓女”、“雲中君”、“潘松雙兔”、“獵騎”之類,甚精。一半學劉、李、馬、夏者,雖勝之而平平也。[25]
還有吳其貞《書畫記》記錄其事:
康熙六年丁未(1667)三月廿二日,其末文頗為感慨係之,略云:“以上四卷觀於揚州蕃釐觀,皆陳以謂(御)攜以相識者。以謂(御)有俠氣,以千金應人之諾。在揚州雅興飆起,大收法書名畫。旣獨具特識,復不惜重價,曾不一載,而江左名物幾為網盡。而余旣有書畫之癖,時于以謂得屢睹古人眞跡,不其幸哉!是日所見,有者余記中者《萬歲通天帖》﹑顏魯公《祭姪文》﹑唐人廓填《瞻近帖》﹑魏了翁《轎上帖》﹑唐明皇《鶺鴒颂》﹑黃庭堅《廉藺傳》等宋元小畫四本,其餘小品及玉銅窯器不勝計,時丁未三月廿二日。”[26]
由此可知,時為江南大戶望族的季家父子,“富於財,欲收盡天下法書名繪,然有志而目力未逮也”(吳其貞《書畫記》語)藉古董商陳定為眼,助其鑒藏廣收古籍書畫,屢被陳定所騙。再看王時敏想與額駙公(吳三桂婿王永寧)交易,惴慄不安的就是怕陳定插手。這位又有眼力又殘忍,怎不讓人懸心弔膽?因此王時敏遇上陳定之類,對自己的收藏不免百倍小心。作爲慣犯的陳定是脫不了作僞干係的。經手之書畫古籍惨遭其瘋狂改頭換面、妄添僞款、挖嵌彌隙,而向上差配的名跡更當是難以勝數,在書畫交易上劣跡斑斑,不擇手段,巧取豪奪。陳定貪得無厭、唯利是圖,有作僞重大嫌疑。同時具有作偽的環境,有技術、有條件、有動機,且不愁銷路。
陳定在書畫收藏上頗豐,《墨緣彙觀》著錄的第一件作品鍾繇《薦季直表》就有他的大名。傳世的董源《龍宿郊民圖》、 黃庭堅《苦筍賦》、米芾《致景文隰公尺牘》(以上均藏台北故宮)、魏了翁《文向帖》、張孝祥《行書涇川帖》、文徵明《雲山圖軸》(以上均藏上海博物館)、李唐《濠梁秋水圖卷》(藏天津博物館)都有他的收藏印。陳定依仗書畫鑑別能力,攀附權貴,常為大闊佬掌眼。《西廬家書》書信乃康熙五年(1666年丙午)所寫,這個時間段王、陳、季三人交往密切。由此可知于康熙三年甲辰(1664),陳定將作偽《墨跡本》脅迫或哄騙王時敏題跋後,在康熙八年(1669)如願以償地被季寓庸收藏。故筆者認為《墨跡本》作偽者非陳定莫屬。陳定作偽時間當在1664年之前不久,雖然不能確定詳細年月,但可定為清初。
另經考鑒發現“陳定平生眞賞”印卻有兩種字體,甚至同一種小篆字體也疑是兩種樣式(圖八)。此印文之收藏印,曾多次出現在古代經典書畫作品上,且不少作品都同時有兩個版本流傳於世,陳定還是脫不了臨摹作偽之嫌。[27]那麼如果考慮到陳定此印章問題,即使排除陳定作偽,而根據作僞陳定之印,亦知作僞時間當在陳定之後。在墨跡本被內府收藏,且被《石渠寶笈》著錄,仍可斷定在乾隆十年(1745)之前。那麽《墨跡本》作僞時間仍符合清初之定論。
参考文献:
[1]曹寶麟《中國書法全集38》榮寶齋出版社1992年版,第496頁。
[2]王壯弘《碑帖鑑別常識》202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10月
[3]王連起《米芾書法全集槪論》,綜覽卷,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張伯英先生《諸帖刊誤》亦未言其僞。蓋因其為摹本,間架結構,筆畫形態皆來自眞本。考諸史實,亦確有來歷。但通觀其書,只得其形而失其神,點畫已失其轉側生動活潑,細審更見僵死。轉換牽帶處尤其明顯。……帖中言及的蝗事,《葛君德忱帖》(即《道味帖》)亦曾言及:“海蝗雲自山東來,在弊邑境未過來爾。”
[4]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捕蝗帖》下稱墨跡本
[5]《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8,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212頁。
[6]《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8,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301頁。
[7]《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8,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238頁。
[8]《米芾書法全集》法帖20,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20頁。
[9]《米芾書法史料集》,851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12月
[10] 下稱《哈佛本》。
[11]《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4,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下稱《國圖本》。
[12]《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8,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66頁。
[13]《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8,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165頁。
[14]文淵閣四庫全書 清 張照等《石渠寶笈》卷二十九 第81頁
[15] 蔡羽《林屋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9月,卷十八,第八頁。
[16] 揚州大學,許霽,2009年碩士論文,清代延令季氏家族文學研究
[17] 同上
[18]《王時敏集》,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5月版,第一八九頁。
[19]同上,第一七六頁。
[20]同上,第一九三頁。
[21] 〔清〕顧復《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14頁
[22] 〔清〕顧復《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54頁
[23] 〔清〕顧復《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112頁
[24] 〔清〕顧復《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250頁
[25] 〔清〕顧復《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383頁
[26] 吳其貞《書畫記》,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221頁。案:該書著錄陳以謂所收字畫皆為陳以御藏品,故陳以謂當為陳以御。
[27] 穆棣《萬歲通天帖》墨蹟考辨,《中國書畫》雜誌, 2017年第5、6期。
文 | 張慶
原文標題 | 米芾《捕蝗帖》墨跡為清初臨本研究
来源 |《书法研究》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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