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郁震宏
塘栖丨山北田野
在开头人看来,塘栖最“塘栖”的东西,大概要算长桥和长廊了。
杭世骏(1697—1772)为《塘栖志略》写序,开头就点出这两样,就如丰子恺的漫画,聊聊几笔,一看就知道是塘栖。“塘栖街上落雨—淋弗着”这句老古话,看来至少也得有两三百年了。
比杭世骏小两代的胡敬,骈文写得好,诗也好。他有一首《雨过塘栖》,也说:野艇过桥波影乱,长廊遮路屐声稀。跟杭世骏一样。几十年前,我父亲摇船过塘栖,至今回想,也常说长桥、廊棚,可惜他不会作诗。
塘栖兴于明代,一兴起,就成了一个网红打卡地,网红五百年,来往名士不计其数,倘若把这张名单列出来,就是一部《中国近五百年文化史》。我个人偏爱的,是发生在公元1639年的一个事,三个男人的故事。
这一年的某日,三十岁的吴梅村,路过塘栖,停船休息,偶遇了黄道周,粉丝见偶像,特别激动,两个人开始聊人生,聊国际国内局势,突然,又来了一位,谁?陈子龙,柳如是的初恋情人,黄道周的学生。几个人,聊到半夜。我很羡慕这一夜,中国最厉害的几个男人都在塘栖。很多很多年以后,谈迁拜访吴梅村,吴梅村跟他聊的,还是那次塘栖偶遇,可见他当年的激动,到老也不曾褪去。
除了过路的,塘栖街上,激棍的人也多。其中,邵锐是最厉害的,塘栖的文化精神,奠基于他。邵锐是正德三年(1508)的会元(全国第一名进士),官至九卿,死后谥号“康僖”,是塘栖历史上唯一有谥号的人。清朝人沈洪芳的《十子咏》,写塘栖十大名人,第一个就是邵锐。明清两代的塘栖人,说到“邵康僖公”,人人敬重。
好人家多了,诗酒风流,自不必说,即使普通人,亦能作诗。《全浙诗话》里,就写到一个塘栖裁缝,打工之余,就写诗,其中有两句“竹榻借温新稻草,布衾添暖旧棉花”,词意超拔,又接地气,放到现在,他至少能做塘栖诗词协会的副会长,会长当然还是虞铭,我老哥。
塘栖望族,多,劳家、朱家、张家、金家、仲家、沈家,三日三夜说不完。单说明朝,杭世骏就说:卓、吕、丁、吴诸大姓,称极盛。明朝四大家族,卓、吕、丁三家到清代还十分厉害,吴家败落得快,晓得的人少。王同《塘栖志》有写到,说吴家有一个吴园,后来卖给了沈家。其实,吴园的本名,叫“芝园”,王同不晓得。芝园的主人,吴弘文,与祁彪佳是好朋友,祁彪佳曾经来过芝园,评价说“亭台极委折之致”,只是不太宽舒。祁彪佳,十七世纪的大网红,名头太大,不必介绍。
吴弘文是个潇洒人,杭州城里也有房子。就在黄道周、吴梅村、陈子龙偶遇塘栖的那一年,三月二十九日,祁彪佳到吴弘文家里,他此行倒不是为访吴弘文,而是访柳如是。这一天,柳如是就在吴弘文家里。祁彪佳见到柳如是了吗?见到了。
然后呢?没有然后。祁彪佳见了柳如是,便拉了吴弘文去访另外一个朋友。哎,是祁彪佳太老实,还是我想多了?
这段艳遇,《祁彪佳日记》的原文是这样写的:至吴弘文寓访柳如是,获晤,又与吴弘文访张深之。我们今日读这“获晤”二字,还可以感觉三百年前一个古人的心跳。
再说塘栖乡下,大户人家也多,比如龙光桥的徐家,水北的宋家,塘南的朱家,都出人,朱家的朱学勤,是张佩伦的岳父,张佩伦,就是张爱玲的爹爹。宋家里人,尤与桐乡有缘,宋咸熙,做过桐乡的教官;宋肇昌,做过传贻书院的山长。传贻书院在石门县城,也就是现在的崇福镇。我特别感兴趣的,是龙光桥,湘漾里人叫“落花高桥”,我小时候,听了,以为是“绿化高桥”。
塘栖街上有街上的好,乡下有乡下的好,清代女诗人席佩兰,袁枚的女弟子,有一首《由塘栖至杭,桃花数十里,艳如锦绣》,不读诗,光看题目,就特别迷人,不禁想起王家卫的镜头。
我小时候,湘漾里人说到塘栖好吃的,只说“枇杷”,顺便把“小林老姜”、“亭趾月饼”也连带了说掉。但在明朝,塘栖最出名的特产,却不是枇杷,而是蜜橘,冯梦桢《日记》就说:塘栖蜜橘最珍。张岱《陶庵梦忆》写浙江土产,也说“塘栖蜜橘”,而不是“塘栖枇杷”。临平人沈谦《塘栖竹枝词》云:水南水北起霜风,蜜橘村村似火红。我读此诗,真想开部电瓶车到明朝去,看看塘栖乡下的橘林,顺便采几个吃吃。
枇杷、杨梅,自是老底子塘栖的名产,但还有一道风景,现在好像没有了,幸亏,三百年前,被隔壁县里的张杨园偷偷记在《补农书》里,很有意思,他说:塘栖那边,都种百合、香芋,种在桑树地边上,桐乡人不种百合,要学习。其实,塘栖值得学习的,岂止种百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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